寝宫内,光线昏沉。
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未曾完全合拢的窗,窗外铅灰色的天光,被沉重的檐角过滤后,只剩下几缕疲惫的余光,斜斜地投入殿内,无力地铺陈在一件器物之上。
那是一座巨大的沙盘。
以千年沉香木为基,紫晶为沙,精巧地复刻了整座皇城的布局。从巍峨的宫阙到纵横的街巷,再到城中每一户细若米粒的民居,无不纤毫毕现。无数比尘埃更细小的光点,在紫晶沙粒中明灭不定,代表着这座城中芸芸众生的命火。
它本该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一幅壮丽的、流动的盛世画卷。
然而,此刻盘踞其上的,却是足以让任何观者都感到窒息的绝望。
数根由不知名黑色金属铸成的锁链,粗大而冰冷,如同狰狞的恶龙,蛮横地缠绕在沙盘之上。它们从沙盘的基座深处“生长”出来,穿过街巷,压垮屋檐,最终汇聚于中心那座最为璀璨的宫殿模型之上,将其层层捆缚。
那不是简单的模型装饰。
顾长生能感觉到,那些锁链在呼吸。它们仿佛是活的,正缓慢而贪婪地汲取着沙盘上那无数光点的能量。每当有光点黯淡下去,锁链表面的黑色便似乎更深沉一分。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一幅被宿命锁链死死捆住的、无可挣脱的棋局。
凰曦夜就静静地坐在沙盘旁,清冷的背影,如同一尊融入了永夜的孤寂神像。她没有看他,只是伸出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座被锁链缠绕的宫殿模型,眼神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自己那早已注定的、被囚禁的命运。
顾长生没有出声打扰。
他只是站在不远处,目光从她孤单的侧影,缓缓移到那座沙盘之上。花楹那句带着狂热与震惊的话语,此刻还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顾先生,你的身体……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奇迹。”
“若你愿与我合作,或许我们能找到……这世界‘无药可医’的答案。”
答案。
在今天之前,顾长生以为自己要找的答案,是如何在凰曦夜灭世的冲动与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之间,寻找一条夹缝,苟且偷生。他像一个无助的丈夫,只想捂住妻子的耳朵,让她听不见外界的恶意,只想用双臂抱紧她,不让她被宿命的寒冷侵袭。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防守。
可是,从禁地暗牢中,那缕“归墟黑焰”如宠物般温顺地缠绕上他指尖的那一刻起;从花楹那双冷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看见神迹般的狂热时……
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在他的胸中悄然凝结。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垮山峦的……责任。
他的思绪,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变得无比清晰。
系统冰冷的解析文字在他脑海中流淌。
「宿主的存在,于此界法则而言,如同一块不溶于水的顽石,一块存在于精密齿轮组中的、绝对光滑的球体。
一块顽石,能做什么?它无法融入,只会被排斥。
一颗光滑的球体,能做什么?它会让精密的齿轮,因无法咬合而……崩坏。
崩坏!
顾长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一直以来,都将自己“无罪之身”的特性,视为一种自保的“盾牌”,一种能让他在这污浊世界里独善其身的“特权”。
可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不是盾牌。
这是一把武器。一把足以撬动整个世界根基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他再次看向那座沙盘。
那无数代表着苍生的光点,因身负“原罪业力”,而被天地法则的“齿轮”牢牢咬合,驱动着他们走向成为“薪柴”的宿命。凰曦夜,就是这套齿轮组最核心、最关键的那个部件,承载着最大的压力,也将在最终被磨损至彻底崩毁。
整个世界,都在这套名为“万古承罪之契”的精密机器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滑向献祭与毁灭的深渊。
无人能够幸免。
因为他们都是这台机器的一部分。
除了他。
顾长生。
一个不属于这套齿轮组的“异物”。一个让法则无法咬合的“变量”。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灼热。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野心,如同沉睡了万年的火山,在他心底开始苏醒,岩浆翻滚,奔流欲出。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监牢,曦夜是被囚禁在最深处的囚徒。那我,这个能无视所有禁制,随意穿行于监牢每一处的‘狱卒’……是不是,也能找到打开她身上镣铐的方法?
这个念头一生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开始在脑海中,进行一场疯狂的沙盘推演。
那些缠绕在沙盘上的黑色锁链,是业力的具象化。它能侵蚀万物,污染神魂,唯独对他无效。
那么,他是否可以成为一个“容器”?
以自己这片绝对的“无”,去容纳她体内那足以压垮世界的“有”?
这个想法太大胆,但不再像最初那样虚无缥缈。他亲手触摸过“归墟黑焰”,那极致的业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片冰凉。
不,还不够。
仅仅是“容纳”,治标不治本。他不可能将整个世界的业力都吸收到自己体内。他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个想和妻子过安稳日子的普通人。
他的目的,不是“修复”这台该死的机器。
而是要……砸了它!
从根源上,斩断那些锁链!
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柄刚刚淬火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他不再是那个慵懒随和的帝君夫婿,眼神深处,燃起了一簇名为“执棋者”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