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五年的春夏之交,帝国在革新与守旧的碰撞中蹒跚前行。旧有的秩序如同逐渐融化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而新生的力量,则在裂缝中顽强探出头颅,迎接着风雨与阳光。
辽东,沈阳城。
总兵府大堂内,气氛肃杀如铁。辽东经略熊廷弼端坐主位,面容冷峻如磐石。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锦衣卫与兵部联合核查出具的《辽东镇兵员实核册》,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大量触目惊心的空额、虚冒名字。两侧肃立的将领们,有人面色惨白,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则挺直腰杆,面露期待。
熊廷弼没有咆哮,声音却像冰碴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李永芳叛逃,建奴虽暂退,然辽东积弊,尤胜于敌!朝廷倾尽国力,输送粮饷,养的不是能战之兵,而是蛀空国本的硕鼠!”
他拿起名册,一一点名:“左营游击张显谟,册载兵额三千二百,实有不足两千,空额一千二百余,作何解释?”
“右营参将贺世贤,你部军械损耗年年超标,然点验库存,甲胄兵刃锈蚀、短缺者过半,军饷又何曾足额发放至士卒手中?”
被点名的将领汗出如浆,支吾难言。熊廷弼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猛地一拍惊堂木:“来人!将张显谟、贺世贤等一干蠹虫,拿下!革职查办,家产抄没,充作军资!其空缺,由副将、千总中素有战功、廉洁自守者递补!”
如狼似虎的亲兵应声而入,当场摘除顶戴,剥去官服,将几个面如死灰的将领拖了下去。整个大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熊廷弼环视剩余将领,语气稍缓,却依旧不容置疑:“陛下有旨,辽东乃国之肩背,不容有失!自今日起,行‘核饷实兵’之法:兵员按月点验,饷银直发至卒,空额一经查出,主官连坐!裁汰老弱,编练新军,火器营、车营需按新法操练,敢有懈怠、贪墨者,军法无情!”
他没有完全采用孙传庭在清饷司那种相对温和的数据核查,而是选择了在军中直接祭出雷霆手段。这是边镇,是刀把子说话的地方,需要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刮骨疗毒。沈阳城头的这一场清洗,伴随着人头落地和家产抄没,迅速震动了整个辽东乃至九边。军制改革的铡刀,已然落下,刀锋上寒光凛冽,映照着既得利益者的恐惧和革新者的决心。
几乎在熊廷弼于辽东举起屠刀的同时,数千里外的苏州府,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在上演。
皇商司设在苏州的“江南织造总局”后堂,气氛凝重。总局督办(由皇商司派遣)面色严峻地看着几位来自松江、苏州本地的资深丝业行首。这些行首背后,是盘根错节、掌控江南丝织业命脉数百年的传统牙行和钱庄势力。
“诸位,”督办开门见山,“皇商司奉旨,为畅通货殖,繁荣市面,将试行‘官银汇兑’与‘生丝期货’两项新策。”
他详细解释:所谓“官银汇兑”,即由皇商司凭借其信誉和资金,为跨区域大宗丝绸贸易提供安全的银钱汇兑服务,减少商人携带巨款的风险和成本;“生丝期货”,则是提前约定未来某一时间点,以固定价格交易一定数量、品质的生丝,以稳定丝价,保障蚕农和织户利益。
几位行首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这两项政策,前者动了传统钱庄的奶酪,后者则直接挑战了牙行通过信息不对称和价格操纵牟利的根基。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行首颤巍巍道:“督办大人,此乃祖辈相传的行规,骤然更改,只怕引起市面动荡,万千织工生计受影响啊!”
另一人接口,语带威胁:“江南钱庄、牙行,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商司虽势大,也需顾及地方安稳。”
督办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行规?若行规利于国计民生,自当遵守。若行规已成盘剥小民、阻碍货殖之弊政,改之何妨?至于市面动荡……”他放下茶盏,声音转冷,“皇商司自有充足银钱、丝源平抑。若有奸商趁机兴风作浪,扰乱新政,按察使司的衙役和驻防的兵丁,也不是摆设。”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繁忙的运河码头:“看看这运河,千帆竞发,货通南北。朝廷要的,是更顺畅的流通,更公平的交易,是这江南财富,能真正滋养朝廷,惠及百姓,而非淤塞在少数人的钱袋里!新政已定,势在必行。诸位是顺势而为,共享其利,还是逆势而动,自取其咎,好自为之!”
谈判不欢而散。但皇商司凭借强大的资本和官方背景,迅速在几个主要市镇设立了汇兑点和期货交易窗口。初期虽遭遇传统势力的抵制和暗中破坏,但更低的汇兑费用、更稳定的丝价,逐渐吸引了大量中小商户和织户。一股新的经济力量,如同悄然而起的春潮,开始冲刷着江南旧的商业堤岸。
京郊,西山脚下新辟的一处皇庄工矿区。
一台经过再次改进的“泰昌机”原型机,被运至此地,试图用于驱动一台大型的矿石破碎锤。朱由校亲自到场,格物院的几位大匠和将作监(负责宫廷营造和器物制作的机构)派来的官员、工匠齐聚一堂。
锅炉点燃,蒸汽轰鸣,连杆机构带动着沉重的破碎锤缓缓抬起,然后……“哐当”一声巨响,并非砸在矿石上,而是传动机构的一处关键榫卯在巨大的应力下骤然断裂,破碎锤歪斜地砸在一旁,激起漫天尘土。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锅炉还在徒劳地嘶吼。
将作监的一位老匠作摇头叹气:“殿下,非是小的们不尽心,这铁牛力气是大,可也太娇贵,这榫卯已是用了最好的铁木,还是禁不住啊!依小的看,不如多用些人力、畜力,虽慢,却稳妥。”
朱由校满脸油污,看着断裂的部件,眼中却没有太多沮丧,只有更深的思索。他摆摆手,制止了老匠作的抱怨:“不是木头和力气的问题,是受力不均,结构有待优化。”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