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木制犁辕、犁梢,需坚韧木料,需樵夫识别砍伐,需木匠依据图样锯、刨、凿、卯。木匠之工具,如锯、刨、凿,又需专门工具匠打造。”
“铁木组合,需铁钉、铁箍,此又回至铁匠之工序。乃至固定用的绳索,若涉及皮革,则需屠夫、鞣皮匠……”
他一层层剥离,将一件农具背后牵连的矿工、炭工、铁匠、泥瓦匠、樵夫、木匠、工具匠、乃至更后端的农夫、织女、屠夫……
如同串起一条无形的链条,清淅地展现在殿中每一位权贵面前。
“此尚只是制造一隅。”
李承乾稍作停顿,观察到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思索之色,甚至有些茫然。
他们位居庙堂之高,何曾如此细致地思考过一器一物之来源?
“图样设计,需精通算学、工笔之人。诏令传达,需驿卒奔波。”
“各州府组织工匠,需吏员管理,需仓曹拨付钱粮物料。”
“东宫派遣工匠指导,此等工匠本身,其技艺乃师承而来,其俸禄衣食,亦来自国库赋税,源于万民劳作……”
他将那张由无数陌生人、无数行业交织而成的、庞大而精密的协作之网,缓缓罩在了两仪殿的上空。
“由此观之,一件农具之成,实非工部一纸文书、若干工匠之力。”
“其背后,是成千上万素不相识之人,各司其职,各精一艺,依靠市场交易、政令调配、技艺传承等诸多纽带。”
“形成一种无形之秩序与协作,方能最终成器,惠及田垄。”
他总结道,语气凝重。
“此无数人基于精细分工,进行高效协作,以生产诸般物资、创造财富之体系,儿臣姑且称之为‘百工之业’之网。”
“此网之疏密、之畅阻,直接关乎一国之物产能耐,关乎朝廷能否迅速有效地将良策化为实利,惠及于民!”
殿内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长孙无忌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眼神锐利地盯着太子。
他隐约感觉到,太子这番话,触及了某种远比权术平衡更根本的东西。
房玄龄眉头紧锁,身为宰相,他自然知道国家运转需要各司其职。
但从未有人将这种分工协作,提升到“国力根基”、“信用基石”的高度来论述。
这视角太过新颖,也……太过真实。
高士廉、褚遂良等人亦是面露震惊,他们读的是圣贤书,讲究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
何曾想过,这“治国”之中,竟还隐藏着如此精微却至关重要的“工”之道理?
李积、程知节等武将,对经济之事不甚了了。
却也听懂了这农具背后牵扯之广,暗自咂舌。
他们只知打仗要粮草器械,却不知这器械来得如此不易。
李世民脸上的自得之色早已消失无踪。
他端坐御榻,面色沉静,但微微收缩的瞳孔和下意识握紧的御案边缘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震动。
他原本以为,贞观券的稳定,是他天可汗威望的自然体现,是朝廷威信的必然结果。
他甚至已经准备顺水推舟,同意那二百万贯的新债发行,再次向天下展示他的掌控力。
可如今,太子却条分缕析地告诉他,信心的恢复,不是因为他的威望,而是因为成功推广了农具!
而推广农具的成功,又不是因为他的一道诏书,而是依赖于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百工之业”之网的顺畅运行!
这无异于将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自信,戳了一个窟窿!
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在他心底滋生。
但他不能发作,因为太子言辞恳切,逻辑清淅,句句在理,更是将他捧在了“圣明决断”的高度。
李承乾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必须趁势将道理说透。
“故而,儿臣以为,前番贞观券之波动,根源在于高句丽战事引发了对朝廷未来偿付能力的疑虑,动摇了信用之基。”
“而其回稳,内核在于新农具推广成功,向天下人展示了朝廷组织、调动、优化此‘百工之业’之网的卓越能力!”
“此能力,便是创造财富、兑现承诺之能力的直接体现!”
他目光清澈,看向李世民,语气带着无比的诚恳。
“父皇,此能力,方是信用最坚实的根基所在!”
“它创建在无数匠人之巧思、无数劳力之汗水、无数环节之顺畅衔接之上,非一日之功,需多年积累,细心维系。”
“此次因一善政,加固此基,挽回信用,亦显父皇圣明。”
他话锋再次转向谨慎。
“然,若此刻不顾根基承受之限,贸然再发二百万贯巨债,周期长达五年。”
“期间若高句丽战事迁延,耗费巨大?若天时不济,粮食减产?”
“若此‘百工之业’之网因某些缘由出现阻滞?”
他每问一句,殿内众人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届时,民间见此巨债悬顶,而朝廷创造财富、兑现承诺之能力或因故受挫,信心岂能不再次动摇?甚至崩塌?”
“若信用根基动摇,非但此新债难以维系,恐连已发之贞观券亦受牵连,届时朝廷威信何存?”
“父皇天威虽盛,然水能载舟,亦能复舟,这信用之水,若起波澜,恐非单纯威望所能轻易平息啊!”
“儿臣非是质疑父皇威望,实是担忧朝廷信用若因过度透支而受损,未来若遇真正急需之时,再想借此工具汇聚民力,恐将难上加难!”
“此非危言耸听,实乃基于‘百工之业’根基与信用关联之浅见,望父皇与诸公明察!”
李承乾言罢,深深躬身。
整个两仪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