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荡着太子那番“百工之业”与“信用根基”的论述。
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心惊。
他们发现,自己过去对于国家威信、对于社稷之道的理解,竟是如此肤浅和片面!
原来,朝廷的威信,不仅仅是靠皇权、靠律法、靠军事,更是靠那无数细微处的高效协作与生产能力堆积起来的!
原来,那看似虚无的“信用”,背后竟有如此实在的根基!
而最让他们感到无地自容的是,他们方才,包括皇帝在内,都沉浸在威望带来的虚假繁荣中。
李世民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太子这番分析,如同将他从沾沾自喜的云端,一把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他之前那番关于“慎独”、“以信立天下”的自谦,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空洞和可笑!
稳定债券的,不是他的天威,而是太子主导推广的农具所展示的朝廷实务能力!
而这能力,又根植于那个他平日并未太过在意的“百工之业”之网!
这等于说,这事儿从头到尾,跟他李世民的“威望”关系不大。
完全是太子在实务层面运筹惟幄的结果!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但他毕竟是雄才大略的君主,深知太子所言切中要害,无法反驳。
殿内众臣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皆是震惊与恍然。
长孙无忌垂眸,掩去眼中的复杂。
房玄龄暗自点头,对太子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高士廉、褚遂良等人则是额头微微见汗,方才他们可是附和了发行新债的。
寂静持续了良久。
终于,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他必须说点什么来挽回一点帝王的颜面。
“太子……所言,不无道理。”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承认得太子的观点,等于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认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日的威严与高远。
“为政者,确需深究事物之本源。信用基于实力,实力源于百业。善政可固本培元,增强信用,如这次农具推广。然……”
他话锋一转,试图将话题拉回自己熟悉的、更具哲学高度的层面。
“然若是恶政,则如竭泽而渔,焚林而猎,足以摧垮这百业之基,耗尽民心信用,最终……国将不国!”
他提到了一个极具冲击力的例子,声音也陡然提高,带着警示的意味。
“前隋炀帝,便是前车之鉴!其并非无威望,其初登基时,统御南北,威望何尝不隆?”
“然其穷兵黩武,三征高句丽,耗尽文、炀两朝积累。”
“大兴土木,开运河,修东都,役使民力过度。”
“更兼吏治败坏,贪腐横行……此等恶政,岂非正是摧残‘百工之业’,透支朝廷信用之举?”
“最终导致天下分崩,身死国灭!”
“故而,朕常告诫尔等,要行仁政,要善政,要慎政!善政如甘霖,滋养万物,恶政如烈火,焚烧根基!”
“这,才是治国之要义!”
李世民说完这番话,自觉找回了一些场子,目光扫过群臣,期待看到赞同与敬畏。
然而,殿内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皇帝这番话,道理自然是金科玉律,放在平时,定会引来一片称颂,甚至被史官记录,流传后世。
但在此刻,在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却总让人觉得……有些突兀,有些牵强,甚至有些……刻意。
仿佛是为了掩饰方才的难堪,而强行将话题拔高到另一个层面。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陛下这是在强行挽尊?
他们只能纷纷躬身,口称:“陛下圣明,臣等谨记。”
只是那声音,比起方才讨论发行新债时,少了几分热切,多了几分复杂。
所有人的心里都明镜似的。
今天这场朝会,真正闪耀的的是提出那振聋发聩的“百工之业乃信用根基”之论的太子李承乾。
而陛下,虽然最后总结陈词依旧高屋建瓴,但明眼人都知道,在具体的洞察和信用本质的剖析上,陛下……被太子比下去了。
李世民看着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心中那股憋闷感更重了。
他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姗。
“发行新债之事,容后再议。退朝吧。”
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落寞。
众臣依序退出两仪殿,不少人离去时,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在那位身形并不挺拔,甚至有些跛足的太子身上停留片刻。
李承乾默默行礼,最后一个缓缓退出大殿。
两仪殿内。
侍立的宦官宫女早已被李世民挥退,此刻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先前朝堂上那番激烈却无声的交锋,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脑海。
李承乾那张沉静而恳切的脸,那些条分缕析、剥茧抽丝般的言论,一句句,清淅地回荡在耳边。
“百工之业”、“分工协作”、“信用根基”、“创造财富之能力”……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套无法反驳的道理。
他原本以为,贞观券的稳定,是他励精图治十数载、威加海内所自然积累的威望体现。
是朝廷强大实力不言自明的像征。
他甚至已经准备欣然接受唐俭等人的提议,借此“良机”再发巨债,进一步彰显他的掌控力与大唐的昌盛。
可太子……太子却用最平静的语气,最严谨的逻辑,将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威望”表象,撕开了一个口子。
稳定债券的,不是他李世民的赫赫威名,而是那看似不起眼的农具推广。
而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