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钦差行辕所在的驿馆,仿佛成了风暴眼中那片短暂却令人窒息的宁静之地
这已是任伯安接到康熙那封看似申饬、实则不痛不痒的旨意后,搬出总督府,入住此地的第五日。
厅堂内,显得有些晦暗。
任伯安端坐在上首的紫檀太师椅上,身形挺得笔直,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穿着一袭半旧的靛蓝色杭绸直裰,并未着官服,刻意淡化着钦差的威严,却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在等,等任七回来。
这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整整九天。
每一刻,都象是在炭火上煎熬。从清晨到此刻临近午时,他的心神几乎全部系于那远在北京的任七身上。
明日便是十日之约的最后期限。
若任七不能如约而至,携带那足以扭转乾坤的证据回来,那么他任伯安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单刀赴会,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和对未来局势那点险峻的预知,去诈噶礼那头老狐狸了。
任伯安在心中反复推演:直接摊牌,告诉噶礼,皇上对其结交东宫之事已起疑心,若不自首,必将祸及满门?可这终究是虚张声势,没有实在的把柄,仅靠揣测和恐吓,很难让噶礼这等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封疆大吏真正就范。
他很可能反咬一口,甚至狗急跳墙。这步棋,是死中求活的险招,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行。
他的思绪纷乱,时而充满期盼,时而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他想起了康熙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温情,只有利用与权衡。
成功,或可有一线生机;失败,则必是弃子无疑。
如果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康熙城府的可怕,那这个人一定是任伯安。
任伯安也没有幼稚地认为,他只是一味去做快刀,黑手套,就会赢得皇帝的支持。
所谓快刀,办事得力,才能是快刀,不得力便是替罪羔羊。
张伯行那一道道如同催命符般的弹劾,驿馆外那越来越汹涌的士林物议。
从他入住这驿馆起,便下令闭门谢客,既不升堂问事,也不接见任何官员士绅,甚至连驿馆的大门都未曾迈出一步。
这种近乎极致的静默,在早已因张伯行连番弹劾而沸腾的扬州城,无疑被解读为彻底的庸懦无能,甚至是与噶礼同流合污后的心虚。
江苏巡抚张伯行更是连上三道措辞一道比一道激烈的奏折,怒参任伯安“夜宿总督府,行为不检”、“携不明女子随行,有辱官箴”、“抵驿后闭门不出,懈迨差务,形同儿戏”,几乎将“国之蠹虫”的标签牢牢钉在了任伯安的身上。
然而,更让江南官场和士林感到困惑与愤懑的是,江宁行在对于张伯行这近乎拼死一搏的弹劾,竟保持了异样的沉默。所有奏折,一律留中不发。
皇上的这种态度,如同在滚油中浇入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猜测、恐慌、愤怒,种种情绪在扬州城内蔓延、发酵。
有人认为圣心莫测,或许另有安排。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心怀家国、热血未凉的士子们,则将这沉默视作朝廷腐朽、官官相护的又一明证!
一时间,江南文场议论纷纷,舆情汹涌如潮。
众人都在等待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那便是明日,康熙明发上谕中规定的十日查案期限的最后一天!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座看似死寂的驿馆,等待着任伯安,这位“糊涂钦差”,将如何收场。
暗地里,众多士子已经串联妥当,若明日任伯安拿不出象样的结果,胆敢包庇噶礼,他们便要联袂前往江宁行在,叩阙告御状!
不惜以血肉之躯,叩响那九重宫阙的大门!
所有这些无形的压力,都如同实质般通过墙壁,渗透进这间安静的厅堂,压在任伯安的肩头,也压在侍立一旁的年氏心上。
年氏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杭绸褙子,下系浅碧色罗裙,未施粉黛,却更显得眉目如画,清丽难言。
只是她那如远山含黛的秀眉微微颦蹙,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色。
她手中紧攥着一方绣着莲花的湖绉丝帕,目光几乎一刻也未从任伯安那看似平静的侧影上移开。
她看着他从天光未亮便起身,坐在这张椅子上,如同老僧入定,水米未进。
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她隐约能感知,那些针对她“任郎”的污言秽语与激烈评击,象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她的心尖。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朝堂争斗,不懂什么帝王心术与官场博弈,她只知道,她所倾心的这个男人,正独自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孤立无援,而她,除了在一旁揪心地陪伴与等待,竟什么也做不了。
她甚至不敢轻易出声,生怕打破了他那份用以维系心境的、脆弱的平静。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铜壶滴漏的“嘀嗒”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淅。
头渐高,接近午时,窗棂透入的光线也变得明亮了些,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年氏终是忍不住那份越来越浓的担忧,她轻轻走到一旁的红木小几边,那里一直用暖窠温着一盏冰糖炖燕窝。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只温润的白玉瓷盏,步履轻盈地走到任伯安身边,将瓷盏轻轻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
那茶几上,另一盏早已凉透的君山银针,依旧满溢,纹丝未动。
“任郎,”她的声音柔婉得象春日里最细腻的柳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与恳求,“已是午时了,你从清晨起身便未曾进食,这样空坐着熬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用些羹汤吧,好歹垫一垫肠胃。”
她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终于打破了任伯安维持了近四个时辰的静止状态。
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有些迟滞地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