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府
任伯安肃立在书房外间的暖阁里,低眉垂目,看似平静,但微微紧绷的肩线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身上还带着连夜奔波的仆仆风尘,官袍的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未曾拍打干净的泥点。
在扬州完成那石破天惊的杀戮之后,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快马加鞭,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第一时间回到了江宁,求见天颜。
差事办完了,而且是超额完成,但他深知,这并非终点,而是另一个更凶险局面的开始。
他必须抢在弹劾他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抵御前之前,亲自向皇帝陈述一切,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也给康熙留下“勇于任事、不避嫌疑”的印象,同时,也为皇帝应对即将到来的朝堂风暴,预留出最充足的反应时间。
书房内,烛火通明。
康熙皇帝身着常服,靠在铺着明黄软垫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正拿着两份奏折。
一份是任伯安刚刚呈上的、墨迹似乎都未完全干透的请安折和案情详陈。
另一份,则是侍卫统领阿克敦刚刚秘密送来的密折。
康熙的目光在两份奏折上来回移动,对比着其中的内容。
任伯安的奏折,文笔简练,条理清淅,将江南科场案的来龙去脉,噶礼等人的罪状,以及他为何当机立断、未经请旨便行诛戮的原因,阐述得清清楚楚。
而阿克敦的密折,则更多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描述了扬州府衙内外的情景,任伯安如何掌控局面,噶礼如何出人意料地认罪,张伯行态度如何转变,以及最后那四十九颗人头落地时,在场士民那复杂难言的震撼与敬畏。
最后更是把扬州士子们传唱最广的两首“颂任诗”附上。
两份奏折,相互印证,细节基本吻合。
康熙看着任伯安奏折上那一行行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字句,饶是他身为九五之尊,执掌天下权柄数十载,见惯了风浪,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暗自惊叹:
“好一个铁面冷对千夫指,血洗江南五十官!朕选的这把刀未免过于锋利了些。”
任伯安的胆子,大得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
以一钦差之身,未经禀报,便在扬州如屠猪宰狗般,一次性处决了从布政使、按察使到知府、士子在内的四十九人!
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几乎是闻所未闻之事!如此擅权,如此酷烈,若在平时,足够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也足够他下旨严惩了。
但是
康熙轻轻抚摸着奏折的封面,眼神深邃。
但是,这种锋利,这种“不报而行”,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吗?
他自诩仁君,尤其是到了晚年,愈发开始注重身后之名,希望青史留笔,能赞他一声“仁君”。
许多他不能亲自去做、不便明确表态的“脏活”、“狠活”。
就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敢于冲破官场潜规则,不惧身后骂名,去替他完成,去替他震慑那些日益骄纵、盘根错节的官僚集团!
以前,这个角色隐隐是由老四胤禛来扮演的。
那个儿子以“孤臣”、“冷面王”自居,办事不讲情面,雷厉风行,确实替他解决了不少难题,也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然而,自从他心里对老四的未来有了些许模糊的期待之后,这个角色,老四反而就不那么适合了。
至少,在他完全确定大位人选之前,不宜再让老四过多沾染这些酷烈之名,以免将来根基不稳。
而眼前这个任伯安,竟然做得比老四还要狠,还要无所顾忌!
手段虽然酷烈得近乎残忍,但不可否认,他完美地达成了自己“立威江南、震慑朝野”的根本目的!
而且,所有的杀戮和骂名,都由任伯安一力承担,完全无损于他这位仁君的圣明!
最重要的是,任伯安并非无端滥杀。他竟然有本事让噶礼那样奸猾似鬼、根基深厚的封疆大吏,当庭认罪,还将所有同党一并供出!
这份查案和掌控局面的能力,简直堪称了得!
让杀戮创建在“罪证确凿、众犯伏法”的基础上,这就使得他的行为,在法理和情理上,都拥有了极强的辩护空间。
再加之阿克敦密折中所言,张伯行这位“天下第一清官”愿意站出来替他上书作保。
康熙几乎可以预见,朝堂之上,虽然必然会有轩然大波,但有了张伯行的证词,有了这铁一般的罪证,他想要消弭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任伯安过关,将会容易很多。
综合来看,任伯安这次差事,办得简直是漂亮!超出了他的预期!
想到这里,康熙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放下奏折,抬起眼,目光落在垂手恭立的任伯安身上,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任伯安。”
“臣在。”任伯安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头垂得更低。
“你这次差事,”康熙缓缓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玉之音,“办得很好。”
简简单单六个字,如同仙音入耳,让任伯安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甚至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
虽然他从种种迹象推断,康熙对自己此行应该是满意的,但猜测终究是猜测,远不及皇帝亲口肯定来得踏实!
这等于明确告诉他,皇帝会保他!他这把“快刀”,在完成了血腥任务后,暂时不会被抛弃!
他赌赢了!赌赢了康熙对江南官场整顿的决心,赌赢了康熙对酷吏的容忍度,也赌赢了康熙需要他这把刀继续存在的价值!
狂喜之后,理智迅速回归。
任伯安知道,自己擅杀官员终究是逾越之举,皇帝虽然满意结果,但过程必然引起忌惮。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准备应对皇帝接下来可能的诘问。
比如,他是如何让噶礼认罪的?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