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儿汤话,说了等于没说!
内核意思就是:这事太大太复杂,我不想掺和,你自个儿小心点去干吧。
干好了是你本事,干不好,尤其是要是影响了朝廷税收,那就是你的大罪,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明哲保身之意,昭然若揭。
任伯安心中并不意外,张廷玉若是轻易就被拉上船,那也就不是张廷玉了。
他并不气馁,而是顺着张廷玉的话,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真正诱饵。
他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点头道。
“中堂教悔的是,稳定税赋确是第一要务,下官铭记于心。只是,下官思前想后,觉得这盐政一事,若长期只由少数盐商把持参与,恐非国家之福。”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张廷玉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色平静,才缓缓继续道。
“商人重利,其本性使然。他们固然能为朝廷输送税银,但其终极目的,仍是自身利益最大化。长此以往,盐利尽归私门,于国于民,未必是长久之计。”
“下官认为,盐政关乎国计,不应由商贾独专。我江南之地,人文汇萃,士绅众多,其中不乏心怀家国、资金雄厚者。若能引导他们,也适当参与到这盐政一事中来,引入清流,或许能涤荡污浊,更能集思广益,为国家开辟新的财源,确保盐税长久稳定,甚至有所增益。”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虽然任伯安语气平缓,但其内容却石破天惊!
一直古井无波的张廷玉,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双温润平和的眼眸深处,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只是眼睑微微垂下,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情绪。
他心动了!
没办法不心动!
任伯安抛出的,是一个足以让整个江南士绅集团都为之疯狂的巨大蛋糕!
两淮盐政的利益有多大?每年经手的银钱数以百万两计!
其背后的利润空间,更是庞大到难以想象。
江南的士绅集团,那些累世官宦、家资巨万的地主乡绅们,对此早已垂涎多年!
那可不仅仅是钱,更是能够渗入国家经济命脉,增强自身话语权和影响力的绝佳机会!
然而,这块蛋糕一直被康熙的两个心腹奴才——曹寅和李煦,以及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盐商集团和满族权贵死死把守着,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谁敢伸手,就要面对皇帝的直接怒火和既得利益集团的疯狂反扑。
所以,即便眼红,江南士绅们也大多只能望而兴叹,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现在,任伯安,这个新任的、圣眷正隆的、以手段酷烈着称的两淮盐运使,竟然主动提出,要打开一个口子,邀请江南士绅来分食这块蛋糕!
这背后的意义,太重大了!
重大到连张廷玉这样城府深沉、一贯谨慎持重的人,都感到心跳加速,血液奔流!
这决定的,不仅仅是他桐城张氏一族的利益。
更是整个江南士绅集团能否打破拢断,在国家经济命脉中分得一杯羹,从而势力更上一层楼的关键一步!
若能促成此事,他张廷玉在江南士林,在无数依附于士绅集团的官员和家族心中的威望,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一两位皇帝任内的得失,而是关乎家族和阶层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兴衰!
巨大的利益面前,即便是张廷玉,也无法完全保持平静了。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惊人的提议,也象是在权衡其中巨大的风险。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深邃难测,语气依旧平稳,但细微处却透出了一丝不同之前的意味:
“任大人此论倒也未尝不是个法子。”
他斟酌着用词,“盐政之弊,确需革除。只要最终能为国出力,为国库增加赋税,于国于民有利,适当地采用一些别出心裁之法,也未尝不可。”
他话锋一转,关键的问题随之抛出:“只是老夫愚钝,不知任大人所言这参与,具体是何章程?又如何能确保不引起大的动荡,又能切实增加国税?这其中的分寸,还需任大人细细推敲,拿出一个稳妥可行的方略才是。”
心动了!这头一贯滴水不漏,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终究是被这足以影响江南格局的巨大利益打动了!
他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将皮球踢回给任伯安,要求他拿出具体的方案。这既是一种谨慎,也是一种默认和期待。
任伯安心中一定,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他立刻躬身道。
“中堂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确需周详谋划。下官回去后,定当仔细推敲细节,草拟一个初步的章程。待有些眉目之后,再请中堂斧正。”
“恩。”张廷玉微微颔首,没有再多的表示,但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又闲谈几句后,任伯安识趣地起身告辞。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廷玉竟然亲自将他送到了院门口!
虽然只是几步路,但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却非比寻常。这表示,在张廷玉心中,任伯安以及他刚才所提之事的分量,已经足够重了。
站在小院门外,任伯安回身再次行礼告别。
看着张廷玉那清癯而沉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任伯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庞大的盐商利益集团了。
在他的身后,隐约已经可以看到江南士绅这片广阔而深厚的潜流,正在被悄然引动。
接下来,就是要将这模糊的意向,转化为具体而有力的支持。
而拜访松江王氏,便是这盘大棋上,接下来的重要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