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帐下,损毁一具弩机、遗失一枚箭矢,是何罪责?轻则鞭笞五十,重则斩首示众!区区宫女,损毁御赐重器,其罪更甚!殿下久居深宫,可知这淮南四州,每一寸土地,皆由将士血肉铺就?可知这行辕之外,强敌环伺,吴狗日夜窥探?军法如山,赏罚分明,方是立足乱世之本!殿下若以仁厚为怀,纵容此等怠慢不敬之风,他日若有奸细混入,损毁军械,泄露军机,致使万千将士血染沙场,城破家亡!此等罪孽,殿下可能担待?!”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重锤,砸在朱清珞心头!更是狠狠砸在角落冯谨那煞白的脸上!每一句,都扣着“军法”、“军机”、“将士”、“城破家亡”这些重逾千钧的字眼!将一件宫女失手的小事,瞬间拔高到关系淮南存亡、万千生灵的高度!
朱清珞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凉的妆台才勉强站稳。她看着徐天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铁血意志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他…不是在借题发挥!他是真的认为,一点点的懈怠,都可能引发滔天大祸!
深宫中学过的史书典故瞬间涌入脑海。她想起前汉卫子夫之弟卫青,治军之严,号令如山;想起本朝太祖朱温,起于微末,亦是赏罚分明,方得将士效死…这乱世,这军营,和她熟悉的深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这里,仁慈,有时便是最大的残忍!
那宫女凄厉的哭嚎声还在门外隐约传来,如同钝刀割在心口。朱清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惊惶与愤怒已被一种深沉的悲哀与决绝取代。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徐天冰冷的目光,缓缓屈膝,竟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大礼!
“节度使…言之有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一份异样的清晰与力量,“清珞…受教了。”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徐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坦诚与恳求,“然,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此婢随侍清珞多年,虽有过错,罪不至死。清珞恳请节度使…念其初犯,更念…念在清珞初来乍到,身边旧人无几,惶恐难安…允我…自行惩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贬为粗使!清珞愿立字为据,严加管束!若其再犯,或牵连军机,清珞…甘与其同罪!”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有礼有节,既有对徐天立场的理解与认同,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更点出了“初来乍到”、“惶恐难安”这微妙的处境,将一场血腥立威,巧妙地转化为对自身权威的有限维护与对徐天铁律的变相承认。最后那句“甘与其同罪”,更是掷地有声!
暖阁内一片死寂。冯谨张着嘴,惊得忘了谄笑。连那两名铁签都亲卫,按刀的手都微微一顿。所有人都被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有理有据的应对惊住了。
徐天按在腰间“人签”铁环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智慧与勇气的少女。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没有哀求,只有坦荡的陈述与决绝的担当。她竟能在如此高压之下,条理清晰地反驳他,晓以大义,更不惜以身作保!
这绝非深宫妇人能有的见识与胆魄!那一瞬间,徐天仿佛透过这单薄的身影,看到了星图冰冷信息流中曾惊鸿一瞥的名字——那位辅佐朱元璋开创大明、以贤德智慧名垂青史的马皇后!同样身处乱世,同样嫁与枭雄,同样能在铁血杀伐中,以柔克刚,以理服人,成为君王心中不可替代的抚慰与明灯!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徐天被铁血与算计填满的心房。是惊异?是震动?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智慧与勇气的…欣赏?
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暖阁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门外隐约断续的呜咽。
良久。徐天缓缓松开按着铁环的手指,那冰冷坚硬的感觉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他深深看了一眼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挺直脊背的朱清珞,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殿下…既如此说,末将…准了。”
他转身,对那两名亲卫挥了挥手:“放人。交由殿下…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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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亲卫凛然应命,退了出去。
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朱清珞身体一晃,险些软倒,被旁边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宫女慌忙扶住。她大口喘息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望着徐天大步离去的玄色背影,心中翻涌的,不知是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是对这个男人更深沉的恐惧与…一丝异样的探究。
角落里,冯谨低垂的脸上,惊惧之余,悄然掠过一丝阴沉的算计。
大婚之日,寿州城张灯结彩,喧嚣震天。
徐天以淮南节度使、驸马都尉之尊迎娶当朝长公主,此乃汴梁朝廷南疆政策的“盛典”,亦是徐天向四方展示实力与地位的绝佳舞台。城中主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从行辕至临时布置的“鸾仪殿”,一路彩棚高搭,旌旗蔽日。披着崭新冷锻铁甲、盔插红缨的徐军士卒沿街肃立,刀枪如林,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这肃杀与喜庆交织的景象,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奇观。
四方来贺的车马几乎堵塞了城门。汴梁使者捧着厚厚礼单,满脸堆笑,言辞谄媚至极,赵岩的心腹更是私下暗示盐引份额还可再议;光州、申州、庐州三地依附的豪强、降官,战战兢兢献上奇珍异宝;甚至远在荆南的高季兴,也遣子携重礼前来,窥探虚实,言语间多有结好之意;唯有吴国方向,一片死寂,但暗地里,谁都知道金陵城中必是惊怒交加,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