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玉簪阁内,徐婕妤正临窗翻阅着一本前朝诗集,听完心腹宫女低声而详尽的禀报后,她缓缓放下书卷,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纸页,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子冷冽。
“咱们这位花修容,看来是终于开了点窍,知道不能一味蛮干,懂得用脑子了。”她端起手边温度恰好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吹翠绿茶汤上并不存在的浮沫,语气平缓,“想着靠子嗣翻身?倒也算是一条正道,是这后宫女子最惯常,也最有效的晋身之阶。只可惜……”她顿了顿,凤目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与怜悯,“她心太急,步伐太乱,只怕是病急乱投医。陛下最忌讳什么,最不能容忍什么,她怕是还没真正领教过,或者说,心存侥幸,不愿去细想。”
花蕊夫人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正在用心绣着一方并蒂莲花的帕子,闻言抬起头,绝美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阿姐,若……若她真抢在了前头,先有了身孕,凭借陛下昔日许诺,晋了妃位,那我们在宫中的处境,岂不是……”
“慌什么?”徐婕妤打断她,语气依旧沉稳,带着一种历经大风大浪后的镇定,“怀得上,是一回事;怀上了,生不生得下来,是另一回事;即便顺利生产,那孩子养不养得大,能不能平安成年,更是未知之数。这深宫之中,变数太多,意外也太多。”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目光深邃,“即便一切顺遂,让她如愿以偿,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全凭陛下一时兴起和子嗣晋位的妃子,又能真正掀起多大风浪?不过是空中楼阁,看似华美,实则脆弱。更何况,”她压低了声音,字字清晰,“你以为,坤宁宫那位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会真的乐意看到后宫之中,再凭空冒出一个宠妃,尤其是像花见羞这般性子急躁、行事不计后果的宠妃,来分薄她的权柄,威胁未来太子的地位吗?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与她争一时之长短,而是稳。稳住了,静观其变,自然会有比我们更着急、更坐不住的人,去替我们出手。”
花蕊夫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手中的绣花针微微停顿,但眉宇间那抹不安并未完全散去。她知道姐姐智计深远,看事通透,可面对子嗣这等关乎根本的大事,终究难以完全安心。
而皇后朱清珞,在听完掌事女官同样细致的禀报后,淡淡地对身边侍立的女官吩咐了一句:“知道了。吩咐下去,凝香馆那边,仔细盯着,一应饮食起居,按制供给,不必刻意克扣,但也决不许任何人插手,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汤药之物,需经太医署核验。其余诸事,不必干预。一切,自有陛下圣心独裁。”她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随后,她便又拿起内府局呈上的用度预算册子,仔细翻阅起来,神情专注。
这份仿佛置身事外的定力,并非源于麻木,而是源于她对徐天性情、对朝局大势的深刻了解,也源于她对自己中宫地位的绝对自信,以及那份不争而自威的底气。
前朝,随着伪唐李嗣源的彻底覆灭,其首级传送京师,大吴的版图得以空前扩张,北方的军事压力骤然减轻,朝堂的重心,已开始不可逆转地从对外征伐,转向内政治理、经济恢复与权力结构的重新调整与平衡。
以张谏、高郁为首的、凭借从龙之功和新政业绩崛起的寒门新贵集团,与那些归附的前梁、前蜀旧臣,以及各地归降的、仍保有相当实力的旧式门阀、武将集团之间,围绕着中央与地方的官职任命、田亩清丈与分配、税赋改革、新政推行等方方面面,进行着无声却激烈、关乎未来数十年朝局走向的博弈。
这种涉及根本利益的博弈,不可避免地会寻求一切可能影响皇帝最终决策的渠道和突破口。
后宫,这个看似与朝堂政务隔绝、只关乎皇帝私德与享乐的地方,实则通过妃嫔们若有若无的家族背景、皇帝枕边的私语、以及内侍宫人构成的庞大信息网络,与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隐秘联系。
花见羞自以为窥见了其中的“机会”,看到了借助外力摆脱困境、甚至反超的捷径,却不知自己正如一只懵懂的飞蛾,正振翅飞向一个危机四伏的十字路口,她试图伸手去抓住、去借助的那股力量,既是助她攀升的阶梯,也完全可能是将她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致命陷阱。她只算计着眼前的得失,却忽略了帝王心中那不容触碰的逆鳞。
汴梁城的春日,在表面的繁华、安宁与歌舞升平之下,后宫的风波随着前朝政治格局的初步稳定与新一轮利益分配的展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迎来了新一轮、更为隐秘、更为复杂、也更为凶险的波动。
每个人都在这场巨大而无声的权力棋局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棋子,计算着每一步的得失,揣摩着那唯一执棋者皇帝徐天,深不可测的心意与那不容置疑的权柄界限。
而这场风暴看似平静的中心,此刻,正悄然转向了那位一心只想早日暗结珠胎、以期扭转个人命运乾坤的绝色修容花见羞。她的祈祷,她的汤药,她的算计,究竟会将她带往何方,是青云直上,还是……无人能够预料。只有那镜澜池的春水,依旧沉默地映照着宫墙内外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