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山道深处,浓雾如瘴。
马蹄声碎,节奏压抑而沉重。
一支商队穿雾而来,十馀匹滇马负重前行,鬃毛湿漉,鼻息喷白。
油布复盖的货箱在颠簸中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
那是刀刃与箭镞的私语
领队男子披蓑戴笠,左手始终按在腰间佩刀之上,刀柄铜环刻着一枚微小印记:施州卫左营火印。
没人知道这批盐货真正的去向。
也没人知道,它们即将送入散毛土司境内一座刚刚遭劫的屯堡。
那里尸骨未寒,炊烟断绝,却已有新的火种在暗处点燃。
与此同时,云南府城,翠纶堂。
晨光斜照,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破碎光影,宛如命运裂痕。
堂内鸦雀无声,连烛火都似乎不敢肆意跳跃。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与沉香混合的气息,肃穆得近乎窒息。
沐晟端坐主位,身形挺拔如松。
他不过三十出头,眉宇间却凝着十年边关风霜淬炼出的冷峻。
书页泛黄,墨迹犹润。
一行朱批赫然醒目:
“诸峒分立则顺,合众则逆。驭之之道,贵在制衡。”
字如刀锋,直刺人心。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触摸到了洪武皇帝的心跳。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黔国公世子,而是站在帝国西南边陲,手握生死权柄的守门人。
就在此刻,急促脚步由远及近。
一名亲兵冲进厅堂,铠甲未解,脸上汗泥混杂,双膝轰然跪地,声音颤斗如秋叶:
“报—忠路大败!覃大钧战死!五千精兵……尽数复没!其首级……悬于容美西门旗杆之上!”
死寂。
如同雷霆炸裂后的一瞬真空。
下一刻,堂下诸将哗然暴起!
“什么?!”
一人怒吼,掌中剑鞘砸向案几,震得茶盏倾复:“那牛鼻子竟敢弑杀朝廷册封土司?!”
“此獠妖言惑众,擅称将军,屠戮忠良,已是叛逆!”
另一人按剑而起,眼中怒火几乎燎原:“请侯爷发兵!施州铁骑一日可破容美主寨,将其焚为焦土!”
“发兵!发兵!”
众将齐声高呼,热血激荡,杀意冲霄。
沐晟并不为所动。
他依旧端坐如石象,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只是手指轻轻摩挲着书脊边缘,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低缓,却如冰泉滴落深谷:
“他打得越狠…就越安全。”
满堂骤然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僵住,象是听不懂这句话背后的深渊。
唯有角落中的幕僚徐通,垂首掩唇,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随即悄然退后一步,身影隐入廊柱阴影,仿佛从未存在。
夜半,箭楼孤影。
山风凛冽,吹动沐晟披风猎猎作响。
他独立城头,俯瞰万壑千峰,群山如墨龙盘踞,沉睡未醒。
手中展开一幅绢帛地图《荆南十七峒舆图》。
月光洒落,山川脉络清淅可见。
容美土司居中而踞,势力如墨渍渗透四周;忠路、散毛、唐崖等寨星罗棋布,彼此犬牙交错。
红线纵横,标注着百年仇杀,世代联姻;唯有一条黑线,自容美主寨蜿蜒而出,悄然蚕食邻境强界。
“十一峒已暗通容美。”
徐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低得几乎融进风里:“田老栓为媒,促成田氏与覃氏结亲;田胜贵默许其治下女人嫁入唐崖;就连一向亲附施州的唐崖覃氏,也遣使密会牛鼻子。”
沐晟的手指猛然攥紧栏杆,骨节咔咔作响。
“我不怕他们打。”
他低声说,每一个字都似从胸腔挤出:“我只怕…他们不再打了。”
徐通沉默。
他知道这话的重量。
当年麓川思氏一统滇西,拥兵十万,自称平缅王,太祖震怒,三征方平。
前朝大理段氏割据称制,拒不纳贡,终致明军挥师南下,国灭族迁。
中原王朝对西南边地的底线,百年未变:
可自治,不可自立;可内斗,不可一统。
一旦某一方势力坐大,威胁朝廷权威,便是雷霆剿灭之时。
真正的平衡,并非太平,而是永续纷争。
“所以要让他们永远互相撕咬。”
沐晟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眸光幽邃如渊:“永远有人反对强者,永远有火种在暗处燃烧。”
三日前,忠路土司府。
烛火通明,议事厅内杀气腾腾。
覃大钧身披铁甲,须发戟张,手中长剑狠狠劈在案上:“那牛鼻子,僭越称尊,诛杀老臣,毁我宗庙!此仇不共戴天!沐侯乃国之柱石,岂能坐视不理!”
施州使者立于阶下,面容温煦,拱手笑道:“我家大人言:忠义之士,自有天佑。”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
覃大钧怔住,眼中怒意渐转为疑虑。
而就在当夜,三辆封闭马车悄然驶入忠路寨门。
车上装载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