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初二,辰时三刻。
苏鲁马益港外海,浓雾未散,如千层棉絮沉坠于波涛之上。
海风咸腥刺骨,吹得“荆南号”主帆猎猎作响,帆面“荆南”二字已磨得边角模糊,却仍倔强地悬在风中。
阿岩立于船首,十指紧扣望远镜铜筒,指节因久握而泛白。
那镜筒是旧物,来自上一役占城之战,被海盗火铳击中,留下一道斜痕,象一道旧疤,也象一段警告。
阿岩缓缓放下镜筒,目光穿过雾霭,落在港内火光冲天的城楼上。
火焰舔舐木梁,黑烟滚滚升腾,焦臭随风飘来。
拉登叛军以油麻箭雨复盖城头,守军箭矢稀疏,几近枯竭。
一名士兵刚探出身,便被三支箭钉入胸膛,连惨叫都未及出口,便栽下墙头。
“头领!”
副将周虎一步踏前,火刀已半出鞘,刀环撞击声清脆刺耳:“再不动手,坤沙就要死了!我们千里迢迢赶来,难道只为收尸?”
阿岩未应,只将目光移向海面。
雾中,一艘狭长快船悄然游弋。
黑旗猎猎,船舷绘有赤红十字徽记,正是佛兰德斯人的“海狼号”。
“它早我们半个时辰抵达。”
阿岩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绕而不攻,观而不救。他们在等什么?等拉登耗尽守军最后一滴血,等坤沙跪地求援,然后开出比死更难受的价码。”
周虎眯眼望去,终于看清那徽记,脸色骤变:“佛兰德斯人又来了?”
他咬牙切齿。
去年在占城,这群西洋商客以劣质玻璃珠换走三百担胡椒,转手便在爪哇卖出十倍高价。
如今竟又盯上了苏鲁马益港。
此地扼守香料航线咽喉,更有铁矿脉深藏山腹,谁得此港,谁便掌控南洋七分利。
“他们若先谈妥,咱们便是黄雀之后的猎人。”
周虎拳头攥紧,青筋暴起:“岂非空手而归?”
阿岩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信纸泛黄,角部因反复展阅已起毛边。
那是朱柏亲笔,以炭笔三遍描写六字:“勿急攻,以援为饵”。末尾小注:“南洋诸港,重利轻义。强取则结仇,缓图则得心。”
阿岩目光渐冷:“佛兰德斯人胃口太大。他们要三成香料利,四成港税,还要坤沙让出铁料专营权,这不是结盟,是吞并。”
阿岩将另一份情报递出,朱砂批注赫然醒目:
“佛兰德斯致拉登:助灭坤沙,铁料归我,香料三成,共管港口。”
“佛兰德斯致坤沙:赠弩三十具,换税四成,另加女婚约。”
周虎扫完,瞳孔一缩:“婚约?他们竟要坤沙之女?”
阿岩眸光一闪:“欲夺其地,先辱其家。此乃西洋惯技,降服之后,必夺其尊严。”
阿岩缓缓合信,低声道:“坤沙守港二十年,岂肯以女换命?可若无外援,他也只能屈服。此刻,他心中必是烈火焚心:一边是亡国灭家,一边是苟延残喘。”
话音未落,甲板脚步急促。
水手刘二跟跄奔来,手中药箱漆皮剥落,瓷瓶相撞叮当作响。
少年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声音发颤:“头领…五人晕船呕血,三人藏于底舱粮袋后,不肯持械……”
阿岩转身看他。
这孩子不过十七,去年才入水师,家中老母久病咳血,全靠他月俸购药续命。
阿岩并未斥责,反而上前两步,一手搭上刘二肩头,掌心温热。
“怕,是人之常情。”他声音低缓,如潮退时的细沙:“我十六岁初战,刀未出鞘,手已抖如筛糠。可你知道为何我能活到现在?”
刘二抬眼。
“因为我记得,我背后有个人,在等药救命。”
阿岩盯着刘二双眼:“你娘每月吃的当归、甘草,哪一文不是你拿命拼来的?若今日退缩,明日佛兰德斯人控港,荆南药材不得入,你娘咳血而终,你夜里闭眼,可还能安睡?”
刘二喉头滚动,眼中雾气渐聚。他忽然想起上月归家,母亲倚门而坐,咳得撕心裂肺,却仍将一两银子塞进他手中,喃喃:“留着……娶媳妇……”
鼻尖一酸,泪意翻涌。
刘二挺直了脊背,重重点头:“我不躲了!我跟您打到底!”
转身奔下甲板,脚步由虚浮转为坚定。
阿岩目送其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欣慰,随即敛去。
他对周虎下令:“遣阿吉持白旗小艇入港,携两包武夷山贡茶,坤沙是闽南人,嗜茶如命。茶为礼,亦为试。”
周虎颔首欲行。
“且慢。”
阿岩补道:“令其不可近岸百步内,防拉登冷箭。若坤沙尤豫,即刻撤回。此局,不容有失。”
港内,断墙残垣。
老港务官坤沙倚墙而坐,胸前羽箭已被拔出,仅馀血窟窿,敷以草药,渗血不止。
坤沙怀中铜烟壶凹陷一块。
正是此物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脚边,一张西洋纸信缄浸泡于血泊之中,墨迹晕染。
“助灭坤沙,铁料专营,香料三成,共治港口。另,坤娘须嫁我主科恩,以示信。”
“狗彘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