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秋。
金兰湾的海风咸腥刺骨,卷着涛声灌入议事厅,吹得案上摊开的海图猎猎作响。
朱柏端坐主位,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玉佩。
那是那年前离京时,母妃塞进他掌心的遗物。
“见玉如见娘。”
可此刻,玉佩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盯着海图上被朱砂圈出的“金兰湾”三字,眼神冷得如同青铜灯盏里跳动的火苗,炽烈之下,藏着焚尽一切的寒意。
朱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象一柄钝刀划过青石:
“港口的事,得统着管。”
厅内嗡嗡议论声戛然而止。
安的一声暴喝炸响,茶碗“啪”地砸在桌上,粗陶碎裂,豁口朝天。
他肥硕的脸涨成紫红,银腰带在烛光下晃得刺眼:“统着管?将军怕是忘了,这港口,是我水西三百青壮拿命换来的!”
唾沫星子溅在海图上,他指着蜿蜒的盐路线,声音嘶哑:“从毕节到港口,七道山卡,五道水关!每车盐运出来,都要掉三层皮!你现在一句‘统着管’,是不是连我的盐路也要吞了?!”
朱柏没看他。
他的目光掠过杨铿,播州土司缩着脖子,袖口沾着锡矿灰,指节泛白。
上月占塔残部夜袭锡矿,他折损两百精锐,至今夜里仍惊醒出汗。
杨铿嗓音发颤,却强撑着劝道:“安峒首…息怒。佛兰德斯人的舰队已在暹罗湾游弋…单靠一家,恐难守住…”
“怕个鸟!”安的一脚踹翻炭盆,火星四溅,烧焦了杨铿袍角:“你播州兵连残兵都挡不住,还谈守港?莫不是给人送菜!”
杨铿脸色煞白,袖中匕首几乎滑出,那是他备下的最后手段。
若谈判破裂,便挟持朱柏脱身。可他终究没敢动。
角落里,思伦发掏出手帕不停擦汗,帕子湿得能拧出水来。
上月三船香料被扣,名义上是“占塔所为”,实则是滇军干的。
他想开口申冤,嘴刚张开,却见张武冷冷瞥来一眼,顿时禁若寒蝉,手帕在手中拧成了麻花。
张武,滇军副将,始终沉默。
此刻忽地冷笑一声,腰间佩刀撞得甲胄“哐当”作响:
“滇军,愿守主港。”
张武向前一步,明光铠反射出森然寒光,逼得人睁不开眼。
“我军有火炮三十门,火铳八百支。佛兰德斯人来了,也得跪着退。”
张武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港口税银,须归滇军统管。”
朱柏终于动了。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海图中央,玉石撞击桌面,弹跳三下,稳稳停住。
“张副将这话,是西平候的意思?”
张武脖颈一梗:“滇军只听沐帅调遣。”
朱柏笑了,笑声很轻,却象冰碴子砸在瓷碗上,冷得人心头发颤。
“好。”
朱柏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
“那我来说分利,水西出兵最多,占三成;滇军次之,两成五;播州、麓川各一成五;馀下一成,归盟军统筹,用于修堡、造械。”
朱柏又看向安的,语气平淡,却如刀锋切肉:
“安峒首,盐路归你专营,盟军不抽一文税。”
安的眼中骤然亮起贪婪之光,手不自觉摸向钱袋,盐路专营,一年净赚十万两不止!
可他嘴上仍硬撑:“三成?老子死了三百人,凭啥才三成?”
朱柏嘴角微扬,声音轻得象耳语:
“凭你水西兵打占塔残部时,在后头私吞了二十箱香料,未报一分。”
安的手猛地僵住,额头沁出冷汗。
朱柏又转向杨铿,目光如鹰隼俯冲:
“播州,负责附属港锡矿运输。税卡由你派人守。若丢一颗锡砂,提头来见。”
杨铿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锡矿运输权!这意味着他可以直接对接暹罗商人,彻底摆脱安的钳制!
“思伦发。”
朱柏看向角落。
思伦发浑身一激灵,抬头。
“麓川商税减半,盟军为你清剿边境残兵。”
思伦发眼框瞬间红了,扑通跪地,声音哽咽:“谢将军!谢将军!”
朱柏最后看向张武,语气陡然转冷:
“主港归滇军守,但税银须由盟军派官核算,每月对帐。”
朱柏拾起玉佩,轻轻一转。
“对了…军械营新造的连发火铳,还有三百支未配发滇军吧?”
张武瞳孔猛缩。
连发火铳,三发连射,乃对抗佛兰德斯舰队之利器。
滇军缺械已久,此物便是命脉!
张武指甲掐进掌心,咬牙道:“……依将军。”
安的还想争辩,朱柏却猛然将玉佩砸在海图上!
“咔”一道裂痕自玉心蔓延开来。
“要么签字画押,要么现在散伙!”
朱柏声如雷霆,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佛兰德斯人来了,谁丢了港口,谁就提着脑袋去南京见陛下!”
死寂。
厅内静得如同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