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占城王港的海面泛着铁灰色的光。
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湿气,在礁石间低吼盘旋,仿佛天地仍在沉睡,唯有一线破晓将启。
一艘悬挂沐家赤焰旗的战船劈开浓雾,船首如刃,犁出两道翻涌的白浪。
桅杆上的赤焰旗被风鼓荡得猎猎作响,象是从战火中归来的魂魄,带着硝烟与血的气息。
田胜兰立于船头,蓑衣裹身,腰间佩刀斑驳,须发间尽是海风刮过的霜痕。他眯眼望着渐近的码头,喉结滚动,一声嘶吼撕裂寂静。
“徐先生!吴居士!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素色身影已疾步而出
徐妙锦披发未冠,素袍翻飞,发髻微乱,显然刚从案牍前起身。她一路奔至栈桥边缘,目光如钩,死死盯住船上堆积如山的粮袋与铜壳弹药箱。
当看清那一箱箱标有“壬午式定装火药”字样的密封铁匣时,她一直悬在心头的利刃终于落下半寸。
可下一瞬,指尖仍止不住地轻颤。
此前南洋航在线三艘粮船接连被建文水师截杀的消息传来,她彻夜未眠。
朱柏孤军深入北境,置身虎狼环伺之地,若断了补给,便是神仙也难回天。
更何况,朱柏手中握着的,不只是火器,更是整个反攻大势的命脉。
她踏上跳板,脚步沉稳,声音却藏不住沙哑:
“伤亡几何?”
田胜兰跃下船板,单膝触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
那火漆印上刻着一枚半掩于云中的金角傩面,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启禀徐先生,途中遭建文水师伏击于七洲洋,敌舰四艘,皆配佛郎机炮。我部借夜雾迂回,以‘蜂巢弩’反制其舷侧,终得突围。折损六十三人,皆为桨手,无将官阵亡。此乃北线战报,将军已于白沟河施放‘天火’,三轮齐射焚敌前锋千馀,燕王亲卫得脱。”
徐妙锦接过密函,指尖抚过火漆印,闭目三息,才缓缓收入袖中。
她没有立刻拆阅。
不是不信,而是不敢轻易触碰那份来自北方的重量。
吴绎昕抢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战报疾览,眼中骤然亮起炽热光芒。
“成了…”她低声喃喃,声音微颤:“火器数组终显威势!一窝蜂三十六管齐发,复盖三百步射界,神策营纵有重甲,亦如纸糊!”
她抬起头,眼中燃起久违的希望:“李景隆骄兵冒进,正中将军诱敌之计。此役若传回金陵,朝野震动!靖难之局,或将逆转!”
但她话音未落,田胜兰已沉声接道:
“可红草湾陷了。”
空气骤冷。
“朝廷调集五路围剿军,突袭营地。我军猝不及防,火药库殉爆,三千留守将士浴血奋战,仅八百残部突围至锦州。”
吴绎昕抬眸,目光如钉,一字一顿:
“更糟的是,燕王已遣密谍四出,追查天火来历。北平那边,有人问:此火器何来?”
徐妙锦瞳孔一缩,手中纸页几乎捏碎。
她仿佛看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仁厚之下藏着刀锋,恩义背后布满试探。
朱棣不会轻易相信“天助”,他只会怀疑“人为”。
而一旦他开始追查,就意味着那道本已愈合的旧伤,正在重新裂开。
她闭目三息,再睁眼时,寒光凛冽。
“传令:拆装粮货,优先火药、箭矢、铁丸,装入快艇十二艘。即刻启程,午时前必须离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刀兰土司骑兵五千,全军登船,随行北援。告诉他们,若‘将军失锦州,天下再无我辈立足之地。此非求生之路,乃死战之誓。”
吴绎昕蹙眉环顾四周忙碌人影,忽觉不安攀上脊背。
“妙锦。”吴绎昕拉住对方袖角,声音微颤:“胜败尚未可知。燕王未必真心助我,朝廷亦必倾力反扑。将军如今腹背受敌,锦州高墙薄土,如何守得住?”
徐妙锦望向北方苍茫海域,唇角竟浮出一抹冷笑。
“正因为守不住,才更要拼。”
徐妙锦缓缓道,语速低缓却字字如铁:
“朱棣此刻追击李景隆残部,正需一个替他挡住盛庸的人。我们送粮过去,不是求他庇护,而是把锦州变成他的盾牌。他若不愿接,就得亲自来扛。”
徐妙锦转身凝视吴绎昕,目光如炬:
“他在算我们,我们也在算他。这场局,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我们不怕他利用,只怕他不敢用。”
忽然,一名护卫跟跄奔来,跪地喘息:
“徐先生!刀痕聚众两千,勾结满者伯夷残部,围攻刀孟旧寨!守军五百,火器不足,恐撑不过今夜!”
“什么?”吴绎昕惊呼:“刀孟已伏诛,其子竟敢造反?!”
徐妙锦眼神陡厉,指节叩响案几,发出金石之声。
“蠢货!他以为趁我南线空虚便可翻盘?殊不知,乱我后方者,死无葬身之地!”
徐妙锦旋身下令:
“召刀兰土司,即刻见我!”
片刻后,刀兰土司披甲而至,虎目含怒,手中战斧滴着未干的血珠。
“徐先生,小儿刀痕竟敢叛族引寇,此仇不共戴天!但我五千骑皆备北援,若分兵平叛…”
“不必全去。”徐妙锦打断,语速如刀裁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