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六和寺。
林冲躺在病榻上,身体象一截被虫蛀空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都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但不知怎的,卧病半载,今日精神头儿反倒好了许多。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林冲的心上。
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房梁。
这一生啊,如同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凌乱又清淅。
前半生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意气风发,直到白虎堂被构陷,娘子一家的惨死,至今想来,胸口始终憋闷得发疼。
后半生,原以为是在替天行道,换来个清平世界,到头来不过是宋江一把刀,用完即弃。
他喉咙干涩,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兄弟,你可有憾事?”
武松坐在身旁,魁悟的身躯坐得笔直,那条空荡荡的左袖管,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微微晃动,象一面破败的旗。
他的眼神原本落在窗外,闻言,那双平静眸子,此刻却晃动了一下,象是被风吹动的烛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冲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声音低沉而沙哑:“没有。”
没有遗撼?!
林冲目光从武松脸上,移到那条空袖管上。
是了,武松快意恩仇,怒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那是何等痛快,该是无憾的。
林冲收回目光,难以抵抗的困倦袭来,意识恍惚,视野模糊,耳边的雨声也渐渐远去。
我要死了么?这一世,何其憋屈!不甘啊……
念及此,只感身体轻盈地飘起。
只见武松探出手,抚平自己不暝目的双眼,道:“哥哥,谁能无憾?我那相依为命的兄长,被那对奸夫淫妇毒杀。征方腊又图个甚么?死了恁地多兄弟,就为了让赵官家安坐龙椅,肆无忌惮地对百姓敲骨吸髓么?哥哥,我想不明白啊!”
武松泪水满面,枯坐林冲身旁许久,许久。
原本即将消散的林冲,被这番话,和自己强烈的不甘,给再次凝实起来。
随即,眼前景物快速流逝,
看见卢俊义,中毒落水而死。
宋江,饮下御赐的毒酒,临死前,却怕李逵造反,竟也骗着那铁牛兄弟喝下毒酒。
吴用与花荣,双双在宋江坟前自缢,一根绳索,了却了梁山泊最后的兄弟情。
没几年,北方的铁蹄踏碎了汴京的繁华。
两个皇帝成了阶下囚,无数的百姓如牲畜被掳走。
大宋的半壁江山沦陷,长江以北,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千里之地,哀鸿遍野。
直到一支军队出现,打得异族丢盔弃甲,将旗上赫然一个“岳”字。
林冲舒了口气,念叨着:“好个汉家儿郎,天佑华夏啊!”
但紧接着,那位岳将军被皇帝诏回,在风波亭凌迟处死!
林冲目眦欲裂……
此时,俩千七百多万的怨念直冲云宵,竟全然融入林冲残魂当中。
他发出无声的嘶吼:“意难平啊,这大宋,这官家,烂到根了!
若是……能重活一遭,必……”
念头起处,周遭的景象开始扭曲,光影破碎,时间仿佛一条被强行拉扯的绳索,猛地向后倒退。
…………
这一年,是宋政和三年。
樊楼酒楼隔间内。
“兄长才吃了几杯酒,怎地就醉了?再吃一碗!祝兄长早日官运亨通,我等也好跟着借光。”
忽然觉得眼前刺眼,耳边喧闹,皮肤有些滚烫,头脑有些发昏。
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对面坐着一个老熟人,正一脸殷勤地劝自己吃酒。
林冲的眉心开始皱紧,眼里的神色闪过一丝凝重。
这厮,为何还活着?
他清淅的记得,风雪山神庙中,陆谦被自己一刀搠翻在地,开膛破肚,割下了头颅?
不对,为何我还活着?
林冲通过阁楼的窗户,看了眼窗外,街市的喧闹扑面而来。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车马驶过的轱辘声,混杂在一起,灌入林冲耳中,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疏离。
这是东京?这里是樊楼!
这一切他很熟悉,是他的人生转折点。
自己被这“好兄弟”诓骗来饮酒,他却去赚我浑家,给高衙内那厮创造机会。
呵,杀一次岂能解气,如今还能再杀一次,简直是老天垂青。
而此时的林冲非彼时的他,不再心存幻想,尤其历经生死后,杀伐果敢得多。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只有那块温润的祖传玉佩……
林冲笑了笑,没有刀,那就磕破这瓷碗,也是一样的。
他端起酒碗,碗中清冽的酒液倒映着陆谦虚伪的笑脸,他一言不发,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胸中那股憋闷之气,却愈发沉重。
放下酒碗,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抬眼,目光如刀,直直刺向陆谦:“贤弟,你说,人若是做错了事,该不该死?”
陆谦被他看得心中一突,脸上表情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兄长说的是甚么话?谁人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吃酒,吃酒。”
说罢,又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