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退,露出底下布满裂纹的表面,像颗快要坏掉的灯泡。而地面上,江水正在倒灌,青灰色的浪头漫过滨江大道,朝着研究院的方向涌来。那些水是活的,浪尖上站着无数个模糊的人影,全在仰头看他。
星图的明暗周期突然紊乱,“记忆为何会痛”爆发出刺目的白光。沈溯在那光芒里看见无数张脸,有他过世的母亲,有刚出生的女婴,有二十年前所有的新生儿,还有他自己——七岁的沈溯坐在被淹的地下室里,手里捧着块发光的石头,石头上的星图正在呼吸。
“原来我们一直住在海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却不记得自己张开过嘴。
暗斑已经蔓延到了星图中心,即将吞噬那颗最亮的星。沈溯的手机在这时亮起,是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二十年前的8月12日,钱塘江大潮的浪尖上,浮着个透明的茧,茧里蜷缩着个婴儿,胸口有块发光的印记,形状和“记忆为何会痛”一模一样。
潮水漫进了实验室,冰凉的海水没过脚踝。沈溯低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正在融化,五官像蜡一样流淌。而星图的呼吸频率,此刻与全球所有新生儿的心跳完全同步。
他终于明白那03秒的断裂是什么了。不是设备故障,是宇宙打了个喷嚏,而人类的记忆,不过是附着在喷嚏回声上的尘埃。
暗斑触碰到“记忆为何会痛”的瞬间,整个星图突然熄灭。实验室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沈溯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照片里的婴儿睁开了眼睛,瞳孔里是正在呼吸的星图。
海水开始发光,像二十年前那样。沈溯深吸一口气,准备潜入这片记忆之海,却在低头时看见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块正在呼吸的星图印记。
而通讯器里,传来了无数个婴儿同时开始计数的声音,从01秒开始,正朝着03秒逼近。
通讯器里的计数声像秒表般叩击耳膜,沈溯盯着掌心那块星图印记——它正随着计数明暗交替,蓝光透过皮肤渗出来,在发光的海水里漾开细碎的涟漪。实验室的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映着照片里那个睁眼的婴儿,瞳孔里的星图呼吸频率,竟与他掌心血脉的搏动完全一致。
“沈教授?”小陈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沈溯猛地回头,看见助理正站在及腰的海水里,白大褂下摆飘在水面上,像朵被泡发的纸花。但他的脸不对劲——左眼是二十岁的清澈,右眼却布满老人斑,虹膜里游动着细小的星点。
“你刚才……”沈溯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调,像同时有两个人在喉咙里说话。他低头看向水面,倒影里的自己正缓缓分裂,左边脸是现在的轮廓,右边脸却重叠着七岁时的模样,两道影子的嘴唇同时开合:“看见楼梯上的女孩了吗?”
小陈的左右眼同时眨动,动作却不同步。他抬起手,沈溯才发现他手里攥着块碎镜片,边缘沾着暗红的血。“她在这里。”镜片映出的不是小陈的脸,而是那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正蹲在实验室的角落数星星——可明明所有星星都该熄灭了。
水面突然剧烈晃动,像有人在海底敲响了巨钟。沈溯的分裂倒影在涟漪里碎成无数片,每片碎片里都有个不同年龄的自己:十五岁在天文台第一次观测星图的沈溯,三十岁在母亲病床前签字的沈溯,还有个满脸皱纹的沈溯,正举着块发光石头沉入水底。
“025秒。”计数声突然失真,像被人捏住了喉咙。沈溯的掌心传来灼痛,星图印记的蓝光变得刺眼,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被淹的地下室——母亲举着他时,湿透的衣袖下也有块同样的印记,当时他以为是水中的光斑。
海水开始发烫,漫过腰际时,沈溯看见无数细小的发光生物从水底浮起,像会游动的星尘。它们聚集在小陈周围,顺着他的指尖钻进碎镜片,镜片里的小女孩突然站起来,碎花裙上的图案变成了星图的缩略版,裙摆摆动的幅度,刚好与钱塘江大潮的浪潮吻合。
“叔叔,妈妈说记忆会生锈。”小女孩的声音从镜片里传来,却带着小陈的语调,“就像应急通道的扶手,不摸的话,会被潮水锈成粉末。”
沈溯突然冲向应急通道,海水在身后翻涌成墙。他抓住扶手时,那块“别相信潮汐”的刻痕正在渗血,血珠滴进水里,立刻化作无数个微型星图,在水面拼出2012年8月12日的日期。楼梯的透明部分已经蔓延到胸口,透过半透明的水泥,他看见楼下站着个穿保洁制服的女人,正弯腰擦拭台阶上的血迹——她左胸的空白处,此刻正缓慢浮现出研究院的logo,图案却在不断扭曲,时而变成星图,时而变成钱塘江的波浪。
“沈教授!暗斑又出现了!”小陈的尖叫刺破耳膜。沈溯抬头,实验室的方向亮起幽光,全息星图不知何时重新亮起,但所有星辰都在倒流,像被倒放的烟花。那颗“记忆为何会痛”悬浮在星图中心,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裂缝里渗出的不是光,而是粘稠的海水。
他突然想起今早进门时,咖啡机旁的杯碟里盛着半杯清水。当时只当是昨夜没倒的残茶,此刻才惊觉那杯水的波纹,与此刻星图的呼吸频率分毫不差。
“028秒。”计数声里混入了新的声音,像是无数台咖啡机同时启动,蒸汽喷薄的嘶鸣中,沈溯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在重复:“闭气的时候,数到三就睁眼。”
水面上的分裂倒影突然合一,七岁的沈溯与现在的他重叠,掌心的星图印记与记忆里母亲衣袖下的光斑完美重合。他终于明白那03秒的断裂是什么——不是宇宙的喷嚏,是诞生的瞬间。二十年前全球新生儿的同步啼哭,是因为他们同时穿过了那道03秒的时空裂隙,而钱塘江大潮的浪尖,本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