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自己迅速移开视线,压下喉间因连日劳碌而泛起的干涩和痛感,对旁边负责记录的书吏清晰下令:“记清,范县东洼村,张二狗家,贷项如上,秋后分两年还清。”
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棚外那依旧望不到头的长队,提高声音:“下一个!”
精打细算,锱铢必较,榨取出府库中每一粒粮食、每一文铜钱的最后潜力,确保这些救命的种子能真正落入泥土生根发芽。
为亲眼见证这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新生之始,李烨亲率僚属,策马巡视濮州五县。
鄄城县受创稍轻,流民安置已初具规模。
县令陈文远,乃是濮州陈家嫡长子。
他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气质儒雅,引着李烨一行行走在刚刚翻整过、初具雏形的田垄间。
泥土被翻起,在初春微冷的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远处,几十个流民正喊着号子,合力疏浚一段淤塞的小水渠,浑浊的水流开始缓缓注入旁边的田地。
陈文远指着水渠,姿态恭敬却不失世家子弟的从容。
“主公,此地新聚流民多来自许州,颇通农事。下官已按罗主事颁布之章程,组织民力优先疏浚此渠,引濮水支流灌溉,务必确保新垦田亩不误今春播种之农时。”
他言语清晰,神态沉稳,虽然眉宇间还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但眼中那份渴望做出政绩的光芒却清晰可见。
李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田间那些虽挥汗如雨,眼神中却带着久违希望的流民身影,心中稍感慰藉。
柳明姝则落后几步,低声与县衙的仓曹吏员快速核对贷种、农具的发放账目与库房存底,指尖在她随身携带的、写满蝇头小楷的账本上快速点划着,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濮阳城外,是泰山都老弱士卒安置的重点区域。
县令陆明轩性子略显急躁,但办事雷厉风行。
他带着李烨一行来到一片由军卒与流民共同开垦的田亩边,指着那些正在田里奋力劳作的身影:“主公请看,这些田亩皆由泰山都归田士卒与流民混编开垦。士卒们虽卸甲,纪律尚存,垦荒效率颇高,流民得其带动,亦安心不少,互助之风渐起。”
李烨的目光掠过那些身影。
他们有的缺了胳膊,用仅存的手奋力挥锄;有的瘸了腿,拄着拐杖仍在弯腰拔除杂草。
然而此刻,他们脱下冰冷的甲胄,换上粗陋的麻布衣衫,在这片新翻的土地上奋力劳作的身影,却比披甲执锐、冲锋陷阵时,更显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坚韧力量。
李烨的目光落在身旁的葛从周身上。
葛从周微微躬身,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注视着那些老部下,有欣慰,有感慨,更有对新生的期冀。
柳明姝敏锐的目光则注意到田埂边堆放着不少新制的、形制统一坚实的锄头和犁铧,上面隐约烙着一个清晰的徽记,濮州王家的标记。
范县,荒芜最为触目惊心。
新任县令崔慎之,是崔家旁支,年纪最轻,脸上还带着未脱的书卷气,显得格外紧张。
他引着李烨一行走在刚刚被踩踏出来的、松软的田埂上,四周依旧是望不到边际、在风中起伏如浪的枯黄蒿草,只有中心区域被艰难地、一小片一小片地开辟出来,形状不规则的新田像一块块伤疤贴在大地上。
“主公,范县地广人稀,十室九空,新至流民多困顿不堪,衣衫褴褛,体力孱弱……初时进展……确实艰难缓慢。”
崔慎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惭愧和不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又偷偷飞快地瞥了一眼队伍中的柳明姝。
柳明姝并未看他,她正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一株刚刚破土而出、却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叶片发黄的粟苗根部泥土,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专注地查看着什么。
李烨环顾这片满目疮痍、生机稀薄的土地,远处几个瘦小得如同孩童的身影仍在奋力挥动着对他们而言过于沉重的锄头,动作迟缓而吃力。
他走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崔慎之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平和。
“艰难困苦,方显为官本色。范县是块试金石,崔县令,务必要将劝农司调拨的贷种、口粮、农具,第一时间、足额足量地发放到每一个垦户手中!一粒粟、一口粮,都关乎人命,关乎人心!”
他目光转向身后,“张虞候!”
“末将在!”
铁塔般的张归霸踏前一步,甲叶铿然作响,抱拳沉声应道,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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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你即刻增派一队精锐巡哨至此,尤其加强夜间巡防!严防盗匪劫掠,亦要驱逐可能惊扰垦民、毁坏青苗的野兽!若有胆敢犯境者。”
张归霸眼中凶光一闪,“格杀勿论!”
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躯和冷硬如铁的目光,让年轻的崔县令心头猛地一凛,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攫住,连忙躬身,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
“下官……下官明白!必竭尽全力,不负主公所托,不负黎民所望!”
此时,柳明姝站起身,走到李烨身边,低声清晰地汇报。
“主公,农贷发放记录清晰,账目无误。但观田中所种,新苗发芽率似有不足,苗势亦弱。恐与荒地久荒、地力贫瘠,加之垦民多为新手、种植生疏有关。需尽快调配经验丰富的老农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