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青云中学教学楼前那棵老樟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不经意间，十年光阴便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林远站在衣柜前，难得地犯了选择困难症。西装太正式，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高峰论坛；休闲t恤又太随意，怕显得对这次聚会不够重视。他最后选了一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搭配一条卡其色的休闲长裤，镜子里的男人眉眼间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沉稳，只是眼神依旧清亮，仿佛还能倒映出十年前那个站在高二（七）班讲台上，手足无措的年轻身影。
“啧，林老师，够精神的啊！”妻子陈雪从身后走过，笑着打趣，顺手帮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只是让她的笑容更添风韵。
“毕竟是…十年了。”林远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期待，紧张，感慨，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微妙。
“快去吧，别让孩子们等急了。”陈雪柔声催促，“哦对了，我烤了点小饼干，你带上，就说给…嗯，现在可能不该叫孩子们了，给各位社会精英们当餐前点心。”
林远接过包装精美的饼干盒，心里暖暖的。他知道，陈雪是用她的方式，参与并支持着他生命中这段极其重要的历程。
约定的地方是市区一家格调雅致的餐厅包厢，名字很有意思，叫“忆光廊”。林远提前了半小时到达，他习惯性地比约定时间早到，无论是上课，还是约会。
服务生引他进入预订的“桃李满天下”包间。包厢很大，装潢典雅，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景。此刻包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舒缓的轻音乐在静静流淌。他在主位坐下，服务生为他斟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
寂静，反而让思绪更容易翻飞。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那个命名为“星辰起点”的加密相册。密码是7班第一次月考的平均分，一个低得让他当时彻夜难眠的数字。
手指滑动，一张张泛黄（数字意义上的）的照片跃入眼帘。
第一张，就是他顶着黑眼圈，站在如同菜市场般嘈杂的教室前方，手里的粉笔断成两截，脸上的表情介于崩溃和茫然之间。照片是当时偷偷溜过来看热闹的陈雪抓拍的，后来成了“要挟”他的黑历史之一。林远看着，忍不住笑出声，那时的自己，真是狼狈得可笑，又执着得可爱。
下一张，是李浩在篮球场上高高跃起，肌肉线条贲张，脸上是无法阻挡的锐气与专注。那是在年级篮球赛上，7班首次打破“一轮游”魔咒的瞬间。照片背景里，还能看到激动得差点把横幅扯断的吴明，以及拿着画本飞快勾勒速写的陈小雨。
再往下翻，是陈小雨第一次在艺术节获奖后，抱着奖状，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却努力上扬的合影；是吴明捧着那个科创大赛鼓励奖状，虽然依旧故作高冷，但耳根通红的样子；是张晓在期末总结班会上，第一次主动站起来发言，虽然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全班都屏息倾听的场景；是高考那天，所有老师穿着红衣，与每一个走进考场的学生击掌，阳光下，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最后一张，是毕业典礼后，7班全体在操场上拍的“全家福”。大家挤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笑得没心没肺。他站在最中间，被李浩和吴明一左一右勾着脖子，差点喘不过气，陈小雨和其他几个女生紧紧挨着他，仿佛他是她们的定心丸。照片背面，每个学生都签了名，李浩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吴明写下一串谁也看不懂的代码符号，陈小雨则画了一个小小的、发着光的太阳。
十年了。
这些面孔，这些瞬间，从未因时间流逝而模糊，反而像被反复擦拭的琉璃，越发清晰透亮。他们如今散落在天涯，各自的人生轨迹又是怎样的风景？
李浩那个火爆脾气，当教练会不会和队员打起来？吴明那个技术宅，在复杂的职场人际关系里能应付得来吗？陈小雨在艺术这条并不平坦的路上，是否依然坚持着她的光芒？还有张晓，那个曾经连抬头看人都需要勇气的小姑娘，真的成为了一名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吗？
无数个问号在他心里盘旋，混合着茶水氤氲的热气，让他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热。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澎湃。
为了这次聚会，他甚至还偷偷准备了一段简短的发言稿，写写删删，总觉得词不达意。最后只好自嘲地想：算了，在他们面前，还是别来那些虚头巴脑的了。
他正对着手机屏幕出神，包厢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请进。”林远立刻收敛心神，坐直身体，目光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略显迟疑地探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气质温婉，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显得知性而沉静。她的目光与林远相遇，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漾开了一圈圈惊喜、激动，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涟漪。
“林…林老师？”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远也愣住了。
眼前这个自信从容的年轻女性，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声音细弱，仿佛随时会受惊跑开的女孩，几乎重叠不上。
“张晓？”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站起身，脸上绽开毫无保留的、带着巨大惊喜的笑容。
“真的是您，林老师！”张晓彻底推开门走了进来，她的步伐不再畏缩，而是从容稳定。她走到林远近前，仔细地、贪婪地端详着他的脸，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您…您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