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姚安更是吓得连手里的木勺都没拿稳。
目光扫过有明显焦糊的锅底以及周围几个脸上还带着饱食后红晕的士兵,葛从周作为军中老卒瞬间了然这欢笑声是怎么来的。
他迈步,不疾不徐地走到许构面前:“许构。”
“属下在。”许构心头一凛,迅速起身,抱拳行礼。
“军中粮秣,关乎大军存续,每一粒皆来之不易,岂容你随意更改定量。”
葛从周目光掠过禁若寒蝉的赵传等人,最终钉在许构脸上:“你可知,这是动摇军基之罪?按军律,我现在就可以斩了你。”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刚刚吃饱的几人顿时面如土色,腿肚子直发软,唯张延寿大喇喇的坐着,闵彦漠不关心。
“队头容禀。”许构躬身,语气却不见慌乱:“属下并非不知粮秣于大军存续的紧要,更非肆意行事,恰恰相反,正因属下深知这一点,才想着让麾下兄弟,在此刻先吃上一顿饱饭。”
“哦?”葛从周尾音微扬:“这么说你此举还颇有缘由?”
“正是。”
“那便说来听听。”葛从周眼神锐利如刀。
“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休怪某军法无情。”
“队头,这边。”
许构侧身,引着葛从周和他身后两员亲兵进入军帐,这才开口:“队正明鉴。
黄王统率十多万大军自润州南下,过常州、苏州一路都没有攻打坚城以做补充,到湖州亦没有大动干戈。
料想黄王是取兵贵神速之意,欲迅速摆脱官军。
然十馀万人马人吃马嚼,消耗巨大,纵然在润州有所补充,粮草辎重至此时,恐怕也难免捉襟见肘。”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葛从周的神色,见其并未反驳,便继续道:“如今大军前军屯于德清,一步之遥就是杭州,杭州乃三吴都会,东南财赋重地,钱粮丰沛。
黄王用兵如神,岂会坐视粮尽师老,军心自溃?
属下料其意必是欲以雷霆之势,攻取杭州重镇一二座,取其钱粮,以济大军所需,而后再谋南下。”
话至此处,许构语气转为笃定:“故而,属下觉得,待后续大军齐集,一二日之内,黄王就会下令大军对杭州发动攻击。
某想着大战在即,便想着让麾下弟兄吃顿饱饭,积蓄力气,养足精神,届时好为义军效死力,登坚城,破敌阵。
若因吝惜些许口粮而致麾下兄弟无力,攻城受挫,坏了黄王的大业,那才是因小失大,万死莫赎。
当时便因心里想到此节,才鬼使神差改了军粮定数,队头明鉴。”
一番话,条理清淅,分析入理,从现状到意图,再到预言,最后点明利害,听得葛从周身后两个亲兵一愣一愣的。
而且这人张口就是黄王大业、闭口就是义军前途,这还叫人怎么反驳。
“牙尖嘴利!”
许构一番话在葛从周这儿最终只落得个贬义词,但从他嘴角缓缓扯出的笑意来看,这显然不是他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
许构权当他是以贬为褒,热着脸陪笑。
不过葛从周到底还是武夫直肠子,扮不了黑脸,片刻后就回了本来面目,重重拍上许构的肩膀。
“好个许构!
不但识字,更兼有如此见识,某帐下多是直来直去的厮杀汉,似你这般既能临机决断,又能洞观大势的人物,倒是少见。
今日之事,某权当你是为黄王大业考虑,旁人问起我,我也这般说。
但你须知,擅作主张乃军家大忌,也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我一般有耐心听你讲话。”
这是实诚话,许构低眉颔首表示受教。
“还有”葛从周目光深沉:“某是军将,也知你今日之举是体恤士卒,但上了战阵,你却万不可有怜惜众人性命的想法。
虽箭矢横飞,长刀所向,只管带领手下人往前冲就是,命大自然能活下来,命不好亡在阵上那也是天意。
武人从来这般,古往今来折在阵上的大将都不知道有多少,更莫说咱们这些小卒子。”
“是,绝不给葛队丢脸。”
许构这话真心实意,眼下除了从草军一步步向上爬,他是真没有别的出路了。
你说他怕吗?
当然怕,但这年头,你不捉着刀子一步步往上砍,又能怎么办呢。
“恩,明日点卯,勿得误时。”葛从周言罢出帐而去,许构紧跟着走出。
“火…火长,没…没事了吧?”赵传壮着胆子,小声问道。
许构回过头,看着手下几张惊魂未定的脸,摆摆手:“没事。
众人闻言,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们看着许构,眼神里除了之前的感激,又多了几分信服,不愧是火长,连队正这么威武的人物都能摆平。
夜色渐深,营地逐渐沉寂。
许构躺在拥挤的乌幕帐里,听着身旁起伏的鼾声,心中波澜涌动。
总算是在草军立足下来了。
但真正的考验或许也将要来到,作为前军的一员,整个大军的开路先锋,他们这一支队伍会有机会上战场吗?
会不会被当做炮灰安排去攻城?
一场大战,这些才吃得一口饱饭的汉子又有几个能活下来,这么一想,饶是许构自觉内心已经被许府的磨难磨炼出来了,心里也有些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