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书记收回目光,转向我,夜色中,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朝阳啊,你在东洪干得很不错。当一把手,最重要的不是事事亲力亲为,而是识人、容人、用人。我最近一直在反复琢磨杜润生同志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刚才我讲了,改革开放初期,调动人的积极性,打破条条框框。现在呢?到了一个新阶段,光‘放’还不够,还要学会‘收’,学会约束那些方向不对、方法不对的积极性。这一点啊,很有深意,你回去要好好体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下一步,我离开之后,组织上肯定会为东洪县配一位新的县委书记。你作为县长,一定要和班长配合好。班长班长,一班之长,是核心。要学会和各种各样的干部打交道,处理好关系。治理一个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千头万绪,矛盾交织。任何决策,任何行动,都要出于公心,为了东洪的发展,为了老百姓的福祉。只有公心,才能服众,才能长久。”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钟书记家小院的门口。昏黄的路灯光下,小院的门扉紧闭,透着一丝静谧,角落里传来虫儿有频率的叫声。钟书记停下脚步,转过身,向我伸出宽厚而温暖的手掌。
我连忙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钟书记的手,感受到那手掌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这一刻,无需多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老领导的敬重油然而生。
钟书记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目光炯炯:“朝阳,好好干!明天啊,我要睡个懒觉,也过一过咱们普通群众的日子。”他的语气轻松,带着卸任前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书记您好好休息!”我郑重地说道。
目送钟书记推开院门,身影消失在门后,我和张叔才转身往回走。回程的路更加寂静,只有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咽声,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显冬夜的萧瑟与深沉。
张叔沉默地走在我身边,似乎也在消化着这个特殊的夜晚。走到一处路灯昏暗的路口,张叔停下了脚步。我立刻会意,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了过去。
张叔看了一眼烟盒,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朝阳啊,我已经很久没抽过别人的烟了。你们抽的这种烟啊,劲儿大,我抽了容易咳嗽。”他顿了顿,看着我递烟的手,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过……今天破个例吧。”
我赶紧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火苗。张叔微微低头,就着火光点燃了香烟。他深吸了一口,随即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他伸手,在我拿着打火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既是感谢,也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近。
昏黄的路灯下,张叔的脸庞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和期许:“朝阳啊,对你有个说法,他们叫你‘救火队长’。我看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啊。你参加工作的时间不算长,但在临平和东洪县,处理棘手问题都展现了该有的果断和沉稳,不急不躁,稳扎稳打,这是一个领导干部,尤其是一把手,必须具备的基本功。”
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我之前啊,最担心的是你年轻气盛,看谁不顺眼就想换掉,对人太过苛刻。这样是不行的。你以后要做一把手,手底下的干部都是你的同志,是你的臂膀。怎么样让干部扬长避短?怎么样既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让他们敢闯敢干,又能有效地约束那些可能跑偏、可能带来风险的积极性?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是真正的领导艺术。”
他看着我,目光锐利而充满深意:“你年轻,有想法,有干劲,这股劲儿啊,还可以再足一些,胆子也可以再大一些,但方向要把稳,步子要踩实。”
“张叔,您说的我记下了。”我认真地点头。
张叔因为钟书记的退休,似乎也触动了自己的心绪,他夹着烟,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朝阳啊,你知道《水浒传》里,为什么晁盖这个一把手干不成吗?”
我立刻收敛心神,带着恭敬的态度请教:“张叔,请您赐教。”
张叔用两根手指夹着烟,又吸了一口,冷空气刺激得他再次咳嗽了两声。他缓了缓,才缓缓说道:“晁盖当了一把手之后,整天就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把一帮子共同创业的生死兄弟,搞成了酒肉朋友。梁山泊看似兴旺,实则没有明确的目标和长远的追求,整天就是劫富济贫,大秤分金银。这水平啊,确实也就是个江湖大哥的水平。像吴用、宋江这些人,都是有抱负、有见识的,怎么会甘心跟着晁盖这样坐吃山空,满足于眼前的快活?”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剖析:“宋江就不一样了。他有目标,目标是什么?不是简单的皈依朝廷,而是‘封妻荫子’、‘青史留名’,说白了就是光宗耀祖,实现个人和家族阶层的跃升。他也有理想,理想是什么?是‘替天行道’!虽然这个‘道’最终指向招安,但至少在前期,它凝聚了人心,给了兄弟们一个奋斗的愿景和精神的支撑。”
张叔的目光转向我,带着殷切的期望:“所以啊,朝阳,整天喝酒吃肉是干不成大事的。你们东洪县提出的‘四大工程’,就是目标!你先别管最终能干成多少,干得怎么样,起码它让大家清楚地知道你这个县长要干什么,东洪县未来几年要往哪个方向走。这可以说是一种追求,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洗礼,精神的凝聚。你不要小看文化,不要小看精神,晁盖缺的啊,就是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惋惜:“晁盖这个人啊,心眼太实诚,也缺乏政治智慧。当他发现底下人已经开始拥戴宋江时,他是怎么干的?不是想办法分化、制衡,或者利用宋江去管理其他人,而是亲自下场,要和宋江一争高下,争风斗气。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