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的秋意总比别处沉些,连山间的雾气都带着三分湿冷,可这处藏在青嶂峰深处的温泉,却像被人偷藏的暖阳。
泉池嵌在半壁崖腹里,青石砌的池沿爬满了翠色的苔藓,几株老梅斜斜探过崖边,枝桠上还沾着未化的夜霜。泉眼咕嘟咕嘟吐着细碎的气泡,蒸腾的白雾裹着硫磺的淡香漫开,将周遭的林木山石都晕成了模糊的水墨。
灵逸靠着池壁坐下,温热的泉水漫到他腰腹,洗去了连日来的疲惫。他指尖搭在池沿,凝起一丝灵力,轻轻一弹——一枚落在石上的枯叶便被卷着飞进雾里,转瞬被水汽打湿,轻飘飘坠进泉中,打着旋儿沉了底。
“还在想那些事?”
白璃的声音从雾的另一头传来,带着水汽特有的温润。灵逸抬眼望去,只见她半倚在对面的白石上,墨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湿发贴在颈侧,被泉水浸得透亮的裙摆浮在水面上,像一朵散开的白荷。她手里正拈着一枚刚从池底捞起的莹石,指尖摩挲着石上的纹路,眸光落在他身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
灵逸勾了勾唇,收回手时指尖掠过水面,漾开一圈圈浅纹:“没想什么,就是觉得这泉水温得正好,比灵族圣地的‘洗灵池’多了点烟火气。”
他这话半真半假。南州的灾难刚平,那些被魔气侵染的山林还在慢慢复苏,被救的百姓脸上虽有了笑,可眼底的惊惶尚未完全散去。他昨夜还在城主府翻看各地的报信玉简,直到后半夜才歇下。只是此刻泡在暖泉里,身边又有她,那些沉重的事便像被雾气裹住了,暂时沉到了心底。
白璃却看穿了他。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莹石,莹石在水汽里泛着淡蓝的光,映得她眼尾的那颗小痣都柔和了几分:“灵族的‘洗灵池’能净灵力,可洗不掉心事。你从南州城一路跟着那些逃难的百姓进山时,眉头就没松过。”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是在担心魔气的根源?”
灵逸沉默了片刻。他确实在想这个。这次南州的魔气来得蹊跷,寻常魔气遇着灵力便会溃散,可这次的魔气却像生了根,不仅能侵染草木,甚至能附在活物身上,连低阶修士都能被它迷了心智。他虽用灵族秘术暂时压制了魔气蔓延,可那魔气的源头却像藏在浓雾里的影子,始终没找到。
“不光是魔气。”灵逸抬手抹了把脸,将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眉骨,“我总觉得,这次的事不像偶然。”
他说着,指尖凝出一缕淡金色的灵力,那灵力在他掌心盘旋成一小团光,光里隐约能看到几道细微的黑气——正是他从被魔气侵染的修士身上剥离下来的。“你看,这魔气里混着‘蚀灵砂’的气息。”
白璃的脸色微变。“蚀灵砂”是修仙界极为阴毒的东西,产自极北的“万尸渊”,能腐蚀灵力,寻常修士沾着一点就会修为倒退,唯有灵族的“净灵火”能彻底炼化它。可万尸渊离南州几万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怀疑,有人在故意散布魔气。”灵逸收回灵力,掌心的光散入水中,激起细小的水花,“而且这人对灵族的秘术似乎很了解——我用‘灵息术’探查时,那魔气总能提前避开,像是知道我的追踪轨迹。”
白璃放下莹石,慢慢往他这边挪了挪。泉水随着她的动作漾起涟漪,裙摆扫过水面时带起细碎的水声。她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他时,眸光清亮得像淬了泉底的光:“会不会和当年……追杀你父母的人有关?”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灵逸的心上。
他父母是灵族双子灵胎的第三代传人,二十年前在一次秘境探险中失踪,族里都说他们是遭了仇家暗算,后来确平安归来。灵逸那时才三四岁,从小在族中长老的照看下长大,关于父母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只从长老们偶尔的惊叹里听过只言片语——说他父母当年似乎发现了某个天大的秘密,才引来杀身之祸,不知怎的后来平安回到灵族的。
灵逸垂眸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在涟漪里碎成一片。“不知道。”他声音低了些,“长老们说,我父母的仇家很可能是‘玄阴教’,可玄阴教早在十年前就被正道联军灭了。”
“玄阴教虽灭,可余孽未必尽绝。”白璃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她的指尖带着泉水的暖意,触碰到他皮肤时,灵逸觉得心底那点沉郁似乎淡了些,“而且,蚀灵砂本就是玄阴教常用的东西。”
灵逸抬眼看向她。白璃的睫毛很长,被水汽打湿后更显纤密,垂着眼帘时,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他忽然想起,白璃的师父当年也是被玄阴教的人所杀——她比他更清楚玄阴教的阴毒。
“你说得对。”灵逸缓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穿过湿软的发丝,触到她微凉的耳尖时,白璃轻轻缩了缩脖子,耳尖却悄悄红了,“是我想多了。先不想这些,难得能歇口气。”
白璃“嗯”了一声,却没挪开手,还是维持着指尖碰着他手臂的姿势。泉水的雾气越来越浓,将两人裹在中间,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衬得这崖腹里格外安静,只剩下泉水咕嘟的轻响,和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白璃忽然轻声笑了笑。
灵逸挑眉:“笑什么?”
“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白璃抬眼,眼底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那时候你刚到青云宗,穿着灵族的银白长袍,站在演武场中央,脸冻得通红却硬挺着脊背,长老问你话你也不怎么答,像只炸毛的小兽。”
灵逸也笑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刚满十六,被族里送到青云宗学道,一来就遇上宗门大比,他穿着和旁人不同的衣服,又不爱说话,确实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