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去。
皇极殿前的白玉阶上,百官如潮水般退下,却没了往日的喧闹与窃窃私语。
那“四千七百万两”的巨额银两,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口,让他们喘不过气。
孙承宗与徐光启并肩而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脚步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徐大人,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雷厉风行之君主!”孙承宗抚着花白的胡须,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是啊,”徐光启紧紧攥着怀中那份关于农政司的奏疏,感觉重若千钧,“陛下心中,早已有一盘关乎天下存亡的大棋!我等,不过是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棋子罢了。”
“能为陛下棋子,死而无憾!”
他们身后,更多的官员则是面色灰败,行色匆匆,身后似有猛虎追赶。
他们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位年轻帝王登基后,那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的杀伐决断。
他不是在与他们商议。
他只是在通知他们,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一个用魏阉一党的鲜血和财富,强行开启的时代。
乾清宫内。
那股朝会上的喧嚣与激荡,仿佛被厚重的宫墙彻底隔绝。
朱由检已经换下了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静静地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地图》前,身影如渊。
杨嗣昌,新任的钦差大臣,正躬身立于殿下。
他的心情,比殿外任何一位官员都要复杂。
激动,惶恐,还有一种被委以经天纬地之重任的巨大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他身后,曹化淳是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无声无息站着,与殿内阴影融为一体,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冷意。
“杨爱卿。”
许久,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臣在。”
“朕让你去陕西,山西是去救人。”朱由检慢慢转过身,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推广新作物,这些,都是救人的法子,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阳谋。”
杨嗣昌心头猛地一凛,听出了陛下话中的滔天冷意。
做给天下人看的?
他喉结滚动,问:“那……不做给天下人看的呢?”
朱由检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御案前,从一摞血色封皮的文书中,抽出三份卷宗,没有扔,而是轻轻地,一份一份地,放在了杨嗣昌的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
杨嗣昌连忙躬身,双手捧起第一份。
只看一眼,他眼神骤变。
上面记录的,是陕西、山西两地卫所的糜烂状况,每一个字都是一条蛆虫,啃食着大明的血肉。
军官侵吞军饷,克扣粮草,甚至将朝廷下发的兵器甲胄,当做废铁私下卖给边境的走私商人。
本该保家卫国的军户,早已沦为军官们不着军籍的私人佃农,被压榨得骨瘦如柴,苦不堪言。
他放下卷宗,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拿起第二份。
这是关于秦王府的。
朱元璋分封的藩王,在此地繁衍百年,早已成了一个盘根错节、针插不进的庞然大物。
他们兼并的土地,何止万顷,几乎将整个关中平原,都视作自家的后花园。
当地的官员,半数以上,都与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朝廷的官,吃的却是王府的饭。
朝廷的政令,在这里,就是一张可以随意擦屁股的废纸。
杨嗣昌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一股毅力,打开了那最后一份,也是最薄的一份卷宗。
这份卷宗上,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个个名字,以及他们与建州女真、蒙古部落之间,一笔笔触目惊心的交易记录。
范家、王家、梁家……
这些名震天下,被无数读书人称颂为“义商”的晋商大族,赫然在列!
他们卖给后金的,是铁器、是粮食、是布匹,是所有大明严令禁止出关的战略物资!
他们用这些喂饱了建奴的刀,再换回人参、皮毛,以及沾满了大明边军将士鲜血的白银!
“啪!”
杨嗣昌再也控制不住,手中的卷宗失手落地。
他脸色煞白,整个人踉跄后退一步,浑身发冷,坠入冰窟。
“陛下……这……这……”
“这才是陕、晋两地,连年灾祸,却愈演愈烈的根子。”
朱由检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天灾,不过是借口。”
“朝廷发下去的赈灾粮款,十成里,有八成,都进了这些人的口袋。”
“他们一边囤积居奇,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沦为流寇;一边再与官府勾结,借剿匪之名,侵占流民抛荒的土地,填充自己的粮仓。”
朱由检走到杨嗣昌面前,弯腰,拾起那份晋商的名单,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
“一场天灾,在他们眼里,是一场生意。”
“一场国难,在他们眼里,是一场天大的富贵!”
杨嗣昌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朕问你,百姓为何要造反?”朱由检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