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憾?”
朱由检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那仿佛要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竟如冰雪遇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他看着跪在地上,一脸决绝,已然引颈就戮的朱聿键。
那紧绷的嘴角,忽然向上勾起。
一丝玩味的弧度。
暖阁内那几乎凝固成实质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
“朕,只是假设。”
朱由检走上前,弯下腰,伸出双手。
他亲自将这位辈分比自己还高的“臣子”,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蕴含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朱聿键的身体还在微微发颤,被皇帝扶着站起,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巨大的恍惚之中,完全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前一刻还是雷霆之怒,下一刻,却已是风平浪静。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唐王请起。”
朱由检松开手,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君臣之间的距离。
他回到御案之后,目光平静地看着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朱聿键。
“朕再问你。”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比刚才的怒火更加令人心悸。
“你觉得,太祖皇帝定下的这套封藩祖制,从洪武年间,到我大明今日,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道送命题,更加诛心!
刚才的问题,考验的是忠诚。
而现在这个问题,拷问的,是整个朱氏子孙赖以生存的根基!
朱聿键的脸色,比刚才还要惨白。
他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一次擂鼓般地疯狂跳动。
他知道,今日的每一句回答,都可能决定他,乃至整个唐王一脉的未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那几乎要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他知道,皇帝绝不是想听那些粉饰太平的场面话。
沉默了许久,他才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躬身开口,声音艰涩无比。
“臣,斗胆直言。”
“太祖高皇帝定下此制,初心为藩王镇守边疆,永固江山,亦望我朱家子孙,能免于风雨,世代富贵。此初心,是好的。”
他的话,说得四平八稳。
“然,国祚绵延二百余年,时移世易。我朱家宗亲,开枝散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数字。
“想来,如今已不下十万之众。”
“是三十万。”
朱由检平淡地吐出一个数字,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轰!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是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在朱聿键的头顶!
他身体剧震,几乎站立不稳!
三十万张嘴,只吃饭,不产出!
他瞬间明白了,国库为何总是空虚,边军粮饷为何总是难以足额发放!
原来,大明这具病入膏肓的身躯上,竟附着着如此巨大的一群吸血囊虫!
而他自己,也是其中最肥硕的一只!
“如此庞大的人口,全赖朝廷俸禄供养,其开销之巨,无疑是国朝难以承受之重负。”
朱聿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与悲哀。
他说完,便停了下来,低着头,等待着皇帝的审判。
“没了吗?”
朱由检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朱聿键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回答:“臣……臣愚钝,只能看到这些浅显之处。”
“浅显?”
朱由检从御案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踱到朱聿键的面前。
他拍了拍朱聿键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后者感觉有千钧之重压下。
“朕,千里迢迢将你从南阳府召至京师,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满朝文武,人人皆知的浅显道理吗?”
朱聿键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皇帝这是在逼他!
逼他将那些藏在心里,烂在肚子里,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大逆不道的话,亲口说出来!
他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一边,是与生俱来的宗亲身份。
另一边,是那十六年高墙囚禁中,冷眼旁观世事所带来的清醒认知。
最终,理智战胜了血脉。
他猛地后退半步,对着朱由检,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将头埋进了地里。
“宗亲人数庞大,已成国之巨累!”
“藩王坐拥封地,更有甚者,侵占良田,鱼肉百姓,败坏我朱家声名!”
“虽无兵权之忧,却如囊中之虫,附于大明之体,日夜吸食膏血,令国朝……愈发虚弱!”
说完这番话,朱聿监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满是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这无异于背叛自己的血脉,无异于亲手否定自己存在的根基!
朱由检点点头,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而是话锋一转。
“你有想过,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