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退下。
乾清宫内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凝重,几乎要将空气都挤压成实质。
朱由检没有坐。
他就那么站在御阶之上,背对空无一人的大殿,像一尊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王承恩挥了挥手,示意所有内侍宫女悄无声息地退下。
他自己则像个影子般,守在殿门处,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传,锦衣卫指挥使吴孟明。”
朱由检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波澜。
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让王承恩的心脏骤然揪紧。
这是暴风雨前,最可怕的宁静。
“遵旨。”
不多时,身穿蟒袍的吴孟明脚步匆匆地赶来。
他本是武人出身,龙行虎步,气势不凡。
可今日,在踏入乾清宫门槛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迎面扑来。
吴孟明不敢抬头,快步走到殿中,双膝一软,直接跪伏在地。
“臣,吴孟明,叩见陛下!”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说话,只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静静地俯瞰着跪在地上的吴孟明。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像一把钝刀,在吴孟明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吴孟明。”
“臣在!”
吴孟明一个激灵,头埋得更低。
“朕让你掌管锦衣卫,是让你当朕的眼睛,当朕的耳朵。”
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诛心。
“边军的军饷,被克扣,被贪墨,朕不知道。”
“边军哗变,三千人啸聚山林,成了反贼,朕,还是不知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下!
“要你何用!!!”
这声怒喝,如九天惊雷,在空旷的大殿内轰然炸响!
吴孟明只觉得一股巨力当胸撞来,整个人猛地一颤,趴伏在地的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要与地面融为一体。
他浑身抖如筛糠,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时都是取死之道!
说秦地的锦衣卫被秦王收买了?那是他无能!
说洪承畴一手遮天,消息传不出来?那更是他无能!
这位年轻的帝王,要的是结果!
是一双能洞穿一切黑暗的眼睛,是一对能聆听天下风声的耳朵!
给不了他想要的,那就去死!
“臣……臣罪该万死!”
吴孟明的声音从喉咙最深处挤出,带着浓重的颤音与恐惧。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
“砰!”
“臣……请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砰!”
“臣,亲自带人去秦地!三月之内,陕西一草一木之动,都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砰!”
“今后各地耳目若再有差池,臣,提头来见!”
他一下又一下地磕着,额头很快见了血,鲜红的液体混着冷汗,染红了他身前的一片金砖。
朱由检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也算心腹的臣子,在自己面前,卑微如尘土。
他心中的怒火,并未因此消减半分。
许久。
久到吴孟明都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砍了的时候。
朱由检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机会,只有一次。”
吴孟明如蒙大赦,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滚去办。”
“你干不了,朕,就让别人来干!”
“谢……谢陛下天恩!”
吴孟明手脚并用地爬着后退,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夜,深了。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朱由检依旧坐在御案之后,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他面前的奏疏堆积如山,可他一份都没有看。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封来自陕西的急报。
李自成。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他以为,只要让百姓有饭吃,有工做,那些在原本历史上搅得天翻地覆的枭雄,便会自然而然地消弭于无形。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只要这腐朽的根还在,只要那些贪婪的蠹虫还在,这片土地上,就永远会滋生出绝望与反抗。
王承恩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皇爷,夜深了,您都一天没怎么进食了,喝口参汤,暖暖身子吧。”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沉思中的帝王。
朱由检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