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极站在偏堂中,并未急于落座。
他的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陕西堪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佩刀的鎏金刀柄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卫大将军,左柱国,英国公张维贤嫡子。
这些名号,足以压得大明九成九的武官喘不过气。
天下间,除了藩王,身份比他更尊贵的人,屈指可数。
可只有张之极自己清楚,这些光环,此刻更像是一座无形的沉重大山。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临行前,乾清宫内,那位年轻天子对他的最后一句嘱托。
“不要辜负朕,和英国公的期许。”
那声音很平静,却比泰山更重。
是压力。
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信任!
他,张之极,必须将陕西的糜烂局势,彻底扭转!
他,必须将陛下的军令,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孙传庭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入堂内。
这位陕西前副总兵,此刻脸上再无半分面对洪承畴时的隐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军人特有的纯粹肃杀。
他走到张之极身侧,对着他郑重一拱手。
“小公爷,在下孙传庭,字伯雅。”
张之极转过身,看着这位面容刚毅,眼神清正的中年将领,同样标准地抱拳回礼。
“军中无爵位,只有军职。”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伯雅兄,你我皆为陛下办事,不必如此称呼,直呼我名便可。”
孙传庭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
不以身份压人,只以军务为先。
这位名满京城的“小公爷”,与他想象中那些飞扬跋扈的勋贵子弟,截然不同。
“是,之极兄。”
孙传庭从善如流,不再客套。
“坐。”
张之极指了指一旁的太师椅。
两人分主次落座,省去了一切虚礼,直入正题。
“伯雅兄,你久在陕西,对此地情势最为熟悉。”
张之极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堪舆图,眼神仿佛穿透了图纸,钉在了那几个叛乱的州府之上。
“现在陕西境内,到底有几处兵变,几处民变?为首者何人?规模如何?”
孙传庭的面色瞬间绷紧。
他站起身,走到堪舆图前,伸出手指,在地图上一个个地点了过去。
那声音低沉,清晰,却又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如今陕西糜烂,大小反乱,不下十处。”
“但真正成了气候,为祸最甚的,主要有四股。”
“其一,在甘肃。”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的西北角。
“原甘州、临洮两卫的哗变士卒,裹挟家眷,啸聚山林。为首者,名李自成。此人原为临洮卫百户,颇有勇力,善于笼络人心,如今已聚拢了约三四千人马,在甘肃东部的山脉中流窜,最是棘手。”
李自成!
张之极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个名字,他在锦衣卫呈报给陛下的密奏中见过。
孙传庭的手指移动,落在了陕北。
“其二,在宁塞堡。原守将神一元、神一魁兄弟,联合‘闯王’高迎祥,发动兵变,杀了主官,占据堡寨。此三人皆是悍卒,手下兵马约三千,据险而守,与南边的乱军遥相呼应。”
“其三,在韩城。王子顺、苗美二人,皆是当地无赖,却颇有煽动之能,聚集了数千流民,攻破县城,声势不小。只是其部众皆为乌合之众,战力不强,威胁稍次。”
“其四,在米脂。”
孙传庭的语气愈发沉重。
“延安府米脂县,有一人名为张献忠。此人本是边军,后因犯法被除名。他心思狡黠,手段狠辣,在米脂、绥德一带,聚集了大量因灾荒破产的流民与逃散的矿工,人数亦有三四千之众。此人专劫官仓与大户,倒未曾听闻其滥杀百姓。”
除了这四股最大的,还有一些零散的小股乱匪,如过街老鼠,四处流窜,为祸乡里。
张之极越听,脸色越是阴沉。
一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他一拳砸在桌案上!
沉重的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茶杯高高跳起,滚烫的茶水泼洒满图,将“陕西”二字浸透。
“混账!”
他低吼出声,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根根暴起。
“这个洪承畴,罪该万死!”
“陛下早已下旨,严令各地足额发放军饷!更派了户部杨侍郎亲至西北,巡查赈灾事宜!”
“银子到了,粮也到了!”
“他洪承畴,竟还能让陕西糜烂至此!”
“兵变!民变!”
“他眼里,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这大明江山!”
滔天的怒火,让整个正堂的空气都变得灼热。
孙传庭沉默片刻,对着张之极深深一揖。
“洪承畴固然罪无可恕,然传庭身为副总兵,亦有失察之责。此间事了,传庭自当回京,向陛下面前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