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堕风谷。
那股能让活人窒息的血腥气,终于被凛冽的朔风吹淡了些许。
战场已被打扫干净。
新翻的泥土下,掩埋着数千具尸骸,再也分不清谁是官军,谁是流寇。
一座座隆起的土坟,连同坟前插着的简陋木牌,无声地诉说着那夜的惨烈。
死者入土。
活人,却要背着死者的重量,继续走下去。
这几日,延安府的街头巷尾,关于孙传庭的风言风语,早已传遍。
杀士绅。
杀降卒。
“孙阎王”三个字,甚至能让夜里啼哭的孩童瞬间噤声。
而此战的另一位主角,张之极,则沉默得有些过分了。
除了日常军务,就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坐,便是一整天。
昨日。
他终于提起了笔。
第一封,是发往京城,呈给皇帝的战报。
狼毫笔蘸着漆黑的墨。
落在洁白的宣纸上,字迹工整。
“延安府剿寇捷报。陕西副总兵张之极谨奏:臣督率各营于延安府堕风谷剿贼。
此役我军官兵阵亡一千九百三十二员名,效死民夫五百六十三名。
阵斩贼首”张献忠“,歼敌八千四百有余,堕崖焚毙者不计其数。贼寇精锐尽丧,可谓全歼。
虽伤亡惨重,然此战毕后,平靖在望。
所有有功人员及阵亡将士,容臣另疏题叙,伏乞天恩优恤。
崇祯四年 十一月初三。”
没有半句多余的修饰。
写完,封缄,盖上总兵大印。
他将那份足以震动朝野的捷报,递给门外的亲兵。
“八百里加急,送京城。”
“是!”
亲兵退下。
书房内,再次沉寂。
张之极坐在案前,身影一动不动。
许久。
他缓缓地,又铺开了一张纸。
这一次,他换了一支小楷毛笔。
砚台中,研磨了很久,很久,久到墨汁都开始微微发稠。
当他再次提笔时,那只在万军丛中稳如磐石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父亲大人敬启:”
仅仅是写下提称。
一滴滚烫的液体,便毫无征兆地砸在纸上,洇开一团小小的、刺眼的墨花。
他停下笔,闭上双眼,喉头剧烈地滚动。
那股咸涩的哽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父亲,见字如面。”
“陕西的风沙又大了,算来孩儿离家已近两载。
夜深时,总会想起您书房里那股墨香混着茶香的气息,想起您教导孩儿‘为国守疆,当如磐石’时的眼神。
不知您的膝盖,入冬后还疼吗?万望保重。”
他想起了离京时,父亲站在府门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更想起了张豪,那个总是憨笑着,拍着胸脯向父亲保证,一定会护好小公爷的汉子。
眼泪,终于决堤。
“昨日堕风谷一役,孩儿……终是完成了合围。”
“只是我们英国公府的两百亲兵,如今,只剩张涛、张利二人尚存一息。张涛胸口中了三箭,张利断了左臂,医官说,若能熬过这三日,或可活命。”
“其余一百九十八人…都留在了那片黄土坡上。”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片尸山血海。
浮现出张豪用身体死死抵住旗杆,那不倒的身影。
“张豪叔为拖住贼寇,死战不退。他最后一句话,说他没给国公府丢脸,还说‘照顾好…’,他没说完就断了气。或许,是想让孩儿照顾好您。或许,是想让孩儿照顾好自己。又或许…是想让孩儿照顾好弟兄们的家眷。”
写到此处,张之极再也撑不住,猛地伏在案上,双肩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用满是泪痕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重新握住了那支已经冰凉的笔。
“父亲,您亲手交到我手上的那本花名册,如今能用朱笔勾去的,只剩两个名字了。孩儿对不住这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更无颜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今夜营火摇曳,孩儿总觉得是他们未冷的魂魄在看。待战事稍歇,孩儿想亲自去每家每户,磕头请罪。”
“不孝儿 顿首”
“崇祯四年 十一月初三”
延安府,城门口。
孙传庭一身文士常服,对着身披甲胄的张之极,长长一揖。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之极兄,保重。孙某,得回京复命了。”
他身后,百余名亲卫甲胄鲜明,齐刷刷单膝跪地。
“大人!我等愿随大人一同回京!”
“请大人带上我们!”
孙传庭转过身,看着这些在尸山血海里跟自己杀出来的悍卒,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好男儿,当为国戍边。吾此行前途未卜,祸福难料。”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们,都留在张总兵麾下。他是有担当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