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的暖阁。
安南国的使臣到了。
为首的正使,乃是后黎朝礼部侍郎,郑友忠。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穿安南朝服的副使。
与昨日朝鲜使团那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谦卑谨慎截然不同,这三人,腰杆挺得笔直。
尤其是那郑友忠,年约四旬,一双眼睛在暖阁内不住扫视,目光掠过地上的波斯地毯,掠过梁柱的雕花,最后落到福王身上,带着一股审度的意味。
他们走入暖阁,对着上首那个胖大和气的亲王,仅仅是躬身一揖。
这便算作行礼了。
“安南国黎氏王朝,奉天承运之使臣,礼部侍郎郑友忠,见过大明福王千岁。”
一番唱名,字字清晰。
他刻意将“大明”与“安南”并列,话里话外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不是试探。
这是宣告。
宣告他们想要重定邦交之礼,想要与大明,平起平坐。
郑友忠说完,便从袖中取出一封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国书,双手高高奉上。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礼节性的矜持,笃定对方会恭敬接过。
他等着。
等着福王身边的内侍上前。
然而。
一息。
两息。
三息。
暖阁之内,持续的寂静。
炭火在兽首铜炉中安静地燃烧,连一丝爆裂声都未曾发出。
没有内侍上前。
甚至,连一个垂手侍立的宫女都没有动弹。
那份被他高高奉上的国书,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分外刺眼。
郑友忠脸上的矜持,如同面具般开始出现裂痕。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向高坐之上的福王。
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那个胖王爷脸上标志性的,弥勒佛般的笑容,消失了。
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此刻睁开了些许。
福王朱常洵,终于开口。
“贡品,就不必了。”
他的嗓音平淡,没有了半分此前的热络与和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陛下说,心意不诚,礼再重也是枉然。”
话说的很轻,听在郑友忠的耳朵里却像在扇安南国的脸。
“王爷!”
郑友忠又惊又怒,再也维持不住从容,“我主诚心朝贡,遣我等不远万里而来,何来心意不诚之说?大明乃天朝上国,岂能如此折辱邦交使臣!”
他以为,这番义正词严的质问,至少能换来一个解释。
然而,朱常洵根本没打算与他辩解。
“唉……”
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悲悯的叹息,突兀地响起。
福王那张冷下去的脸,又重新变换了表情。
他看着郑友忠,那眼神,竟像是一位痛心疾首的长辈,在看一个不成器的顽劣子侄。
“郑大人,莫要激动。”
“本王何尝不知你家主公的难处?”
“陛下也都知道。”
朱常洵的声音幽幽响起。
“陛下听闻,安南国内,黎皇蒙尘。”
“明为君主,实为汝家阶下之囚。”
郑友忠脸上的血色被瞬间抽干了!
“陛下又闻,汝郑氏,与南边儿的阮氏,以江为界,连年征伐,兵戈不休,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陛下心中,甚是忧虑啊。”
一句“忧虑”,说得情真意切。
可听在郑友忠的耳朵里,却比刀子更伤人,因为它剥开的是他拼命掩盖的脓疮!
大明皇帝,对他们安南的内情,了如指掌!
他想反驳,想说这都是污蔑。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福王说的,句句是实!
他所有的伪装,底气,瞬间被扒得干干净净,体无完肤。
那个想要与大明平等对话的安南国,原来在天朝君臣眼中,不过是一个主弱臣强、四分五裂的笑话。
郑友忠那只捧着国书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福王那圆滚滚的身躯,忽然向前倾了过来。
那张肥硕的脸,在郑友忠的视野中放大,压迫感十足。
福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陛下仁德,不忍安南百姓久悬倒悬之苦,希望扶持正统,以安南国。”
“本王且问你。”
福王的声音陡然压低。
“你郑家,与南边儿的阮家……”
“到底谁,才是大明册封的安南正统?”
“或者说……”
福王停顿了一下,肥硕的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残忍的笑容。
“你们,都是国贼?”
郑友忠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个问题……
是陷阱!是绝路!
他怎么回答?!
说郑家是正统?那阮家算什么?大明完全可以借口“郑氏欺君罔上,构陷忠良”,出兵“拨乱反正”!
说阮家是正统?那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