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铁狮子胡同。
一座僻静的三进宅院,空阔得能听见碎雪压折枯枝的细微声响。
四壁垒到房梁的书匣,满得溢了出来,将满室清寒都染上了松墨的苦味。
这是左都御史刘宗周的府邸。
院内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方石桌,一泓清水冻结成冰。
处处都透着主人“慎独”于心,“诚意”于行的清寂与坚守。
暖阁之内,同样朴素。
刘宗周换下绯红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袍,坐在窗下的榻上。
从皇极殿带回来的那股郁结之气,在他胸中盘桓不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疲惫。
蜂窝炉里的蜂窝煤烧得正旺,上面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
“老师。”
门帘被轻轻掀开,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面容俊朗,眉宇间有一股英气,正是二十出头便已是举人的黄宗羲。
他看到老师的神态,眼中的关切藏不住。
跟在他身后的,是同窗陈道永。
陈道永年长几岁,去年乡试落榜,仍是秀才。身形清瘦,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透着一股不与世俗同流的锐利。
两人依礼见毕,黄宗羲便上前一步。
“老师,今日朝堂之事,学生已听闻了。”
他提起铜壶,为老师续上一杯热茶,言辞恳切。
“陛下圣心独断,自有其深意。孙传庭平乱有功,陛下重赏军功,亦是为激励三军将士。老师不必为此过于忧心,伤了身子。”
黄宗羲的话,处处都在为皇帝开解。
于他而言,崇祯帝一上位便诛灭阉党,是为他父亲黄尊素昭雪冤屈的明君。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纵使君王在政务上偶有偏差,也必有其不得不为的苦衷。
为臣者,理应体谅,而非一味强谏。
“哼。”
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
陈道永已自顾自地坐到另一侧,拿起桌上的茶杯,为自己斟满,而后一饮而尽。
他的举动,带着一种不合礼数的洒脱。
“太冲,你这番话,是在劝老师,还是在劝你自己?”
陈道永将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陛下之行,已是将武功凌驾于文治,将杀伐置于法度之上。这等事实摆在眼前,何需你我在此粉饰太平?”
黄宗羲的眉头拧成一团。
“乾初兄!慎言!”
他压低了嗓音,眼神里透出警告。
“此地虽是老师府邸,也难保没有隔墙之耳。况且,陛下于我有再造之恩!若非陛下,家父之冤何日得雪?君臣之义,岂能因一时之政见而动摇?”
“君臣之义?”
陈道永又笑了,这一次,笑声里满是尖锐的讥讽。
“好一个君臣之义!那英国公在殿上咆哮之时,你可曾想过,堕风谷那两千忠魂的君臣之义,最后换来了什么?”
他霍然起身,在不大的暖阁内来回踱步。
“今日殿上之争,可笑至极!”
“一方高举‘国法’,一方高举‘仁德’,争到最后,却被军功一脚踩在地上,碾得粉碎!”
“他们争的,是理吗?”
陈道永猛然回头,目光如剑,直刺黄宗羲。
“不!”
“他们争的,不过是自己心中那个‘理’!是那个束缚了儒学百年,僵化不堪的框框!”
“刑部的理,是法条。御史的理,是圣贤书。”
“可这些理,有一个人去做了吗?没有!”
“唯有孙传庭,他做了!他杀了!所以,他便是对的!”
“这,才是陛下想要的‘知行合一’!”
“只不过,这个‘行’,是杀戮之行!这个‘知’,是帝王之知!”
这番话,石破天惊,竟是在批判宋明理学的立论基础。
黄宗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你这是曲解圣贤之言!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
陈道永向前逼近一步,那股锐气几乎要刺穿人心。
“那我问你!程朱理学,将《大学》奉为圭臬,言必称‘存天理,灭人欲’。今日在皇极殿上,天理何在?!”
“是孙传庭坑杀降卒为天理?还是法理仁德为天理?”
“都不是!”
他自问自答,嗓音愈发激昂,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是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陛下的欲,才是天理!”
“他欲开疆拓土,故而杀人是功!”
“他欲威服四海,故而军功是理!”
“这,才是今日朝堂上,唯一的道理!”
“太冲,你所感念的皇恩,与英国公所夸耀的军功,本质上,又有何不同?都是君王一人之欲下的产物罢了!”
“你我所学的‘修齐治平’,到头来,不过是去满足君王一人的‘平天下’之欲!”
“荒谬!”
黄宗羲终于迸出两个字,指着陈道永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