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镇,县丞衙署。
后堂内,苏景山端坐主位,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开阖间带着久居人上的审视意味。
“禀县丞,”下首一名身着青色官袍、负责田亩户籍的都官躬身禀报,
“遵照军司与郡府行文,本县此次因西北军功受赏的兵卒、役夫之家,封赏事宜已初步核定,请您过目。”
他躬敬地呈上一本册簿。
苏景山接过,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当看到“小河村,游平安,授‘勇毅’勋爵,赏……”一行时,目光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他合上册簿,语气平淡:“皆是依律而行?”
“回县丞,绝无半分逾越。”都官连忙保证,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迟疑,
“只是……有一事,下官难以决断,需请您示下。”
“讲。”
“便是这小河村的游家。其子游平安立下军功,按制可得上等田二十亩,或折算等价山地、林地作为勋田,另可于村中择地建宅。
然游家之主游所为,竟主动提出,愿放弃大部分良田赏赐,只求换取其村后竹山深处,碧水潭周遭的大片山林荒地。
下官……实在不解其意,不敢擅专。”
“游所为?”苏景山指尖停顿,脑中浮现出那个看起来朴实、眼神却偶尔透出几分不寻常的庄稼汉子。
他记得此人,似乎与镇上王守仁和张震的武馆有些关联。
前次因劳役名额之事,自己那不成器的外甥周豹还在他那里碰过钉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旋即隐去。
如今他因赈灾得力,考评卓异,升迁在即,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宜为这点小事横生枝节,平白给人留下把柄。
“周都官,”苏景山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掌管本县山川地理,依你看,那碧水潭,有何特异之处?”
周都官沉吟片刻,拱手道:“回县丞,下官查阅过籍册,也问过老吏。
那碧水潭地处竹山深处,位置偏僻,潭周数百亩皆是杂木灌木,地势崎岖。
除了潭水较别处清冽些,传闻偶有银色异鱼出没,实无甚产出,价值远不及二十亩上田。”
“哦?”苏景山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那他游所为,舍弃沃土良田,偏要这贫瘠山林,所图为何?”
周都官皱眉苦思,摇了摇头:“下官愚钝,实在想不通。
或许……是想借此机会,圈下一片山林,以后做个山野富家翁?”
苏景山不置可否,指尖再次轻叩桌面,心中念头飞转。
他虽不欲刻意叼难,但也不能让这游家太过顺心,免得被人觉得他苏景山好说话。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游所为此举背后,或许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
“既然他想要,那就给他。”苏景山最终做出决断,语气淡漠,
“不过,需按章办事。
勋田该折算多少亩山林,就折算多少。
超出部分,若他想要,便按市价折银购买,分文不能少。
另外,着人明确告知他,碧水潭乃天生地养,其中若有珍稀鱼种,属官产,非其私物,不得擅自大量捕捞售卖。”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切丈量、估价,务必公允,让人挑不出错处。”
“下官明白!”周都官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望着都官离去的背影,苏景山轻轻哼了一声。
他倒要看看,这游家能玩出什么花样。
放弃实打实的良田换取穷山恶水,要么是蠢,要么……就是所图甚大。
不过,在绝对的实力和规则面前,些许小心思,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
数日后,小河村,游家院内。
游所为看着面前几位官差,听着他们宣读的条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官差的态度算不上恶劣,甚至因为游平安的军功带着几分客气,但话语间的条条框框,却将他的计划限制得很死。
“游老爷,”为首的差役姓赵,面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都官大人吩咐了,律令封赏的山林地,按‘勇毅’勋爵规格,可折合六十亩。
这六十亩内的林木,算是朝廷赏赐,不需您再出钱。
可您想要的是碧水潭周边连着的那一大片,怕是不下两三百亩吧?
这多出来的,就得按林地价格和其中林木的估价,您得真金白银地补上差价。”
游所为心中快速盘算,若真按市价将那些成年林木折算,即便他得了百贯赏钱,恐怕也所剩无几,建房、购置鱼苗等后续计划都要受影响。
他脸上不动声色,拱手道:“有劳赵差官解说。只是这林木估价……”
赵差役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游老爷,您是明白人。王守仁王员外与我家县尉大人素有交情,有些话,在下也就直说了。”
他示意旁边的小吏摊开带来的简陋山地图,
“您看,碧水潭周边,林木茂盛、树龄较长的,主要集中东、南两坡。
而西、北两侧,多是些灌木和不成材的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