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海潮排开,走出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的粗犷中年汉子,正是金沙岛码头颇有威望的船老大。
也是林浪的父亲,林峰。
穿着粗布麻衣,身上尽是风浪里摔打出的虬结筋肉,眼神锐利地如同海上鹰隼,目光所及之处,连嘈杂的议论声都低了几分。
船老大,也叫船把式、艄公、领水。
在金沙岛,乃至整个流岩群岛这靠天靠海吃饭的地界儿,船老大可不仅是一个名头。
在这片风高浪险、礁盘如林的海域讨生活,船老大就是一方舟船的“活海图、定海针”。
这种人必须懂得观天象,从云脚走势、海鸟归巢、霞光异色中,嗅出风暴来临的气息。
还得识海情,对金沙岛周遭海域的每一处暗流、每一处暗礁、每一处渔汛旺地都烂熟于心。
掌舵控船的本事更是立身之本,风浪里穿行如履平地,险间腾挪毫厘不差。
出海时,由船老大判断渔场、指挥撒网起网,一声号令就能调动全船力气,将渔获最大化。
而归航后,渔获的分配、与渔栏的讨价还价、甚至与官家税吏的周旋角力,也多由船老大出面。
是渔家与岸上各方势力间的缓冲层,更是为手下渔家兄弟争活路的主心骨。
非但如此,在流岩群岛这地界儿,船老大还承载着部分海神信仰、嫁接人神桥梁的重任。
春秋二季,庄严肃穆的“开洋、谢洋”二典,必由德高望重的船把式手持三牲祭品、率众渔民前往海神庙,参拜、请祭“龙母娘娘”,诵读祭词“船符疏”,感念海洋恩赐。
祈求风调雨顺、鱼虾满仓。
一些楼船、福船等新造的大型船只下水,往往也需择定黄道吉日,再由一位经验老道的船把式主持“做海醮”。
杀鸡、鸭、羊三牲,焚黄纸,敬奉流岩群岛海民笃信的“分水将军”,祈求行船顺遂,风浪庇护。
夜间行船,船头的鲸油灯、避水符,也需船老大亲手点燃引挂,借寓指引归途、驱散海祟。
想坐上船老大这把交椅,难如登天。
金沙方志有载,掌舵者尊为把式,非十年风浪不得其位,需熟记水道,号子声中辨水纹。
船把式不仅需精通水文、气象、地理,更要懂得凝聚人心、临危决断。
更重要的是,必须通过岛上漕帮严苛的船把式考核,其中最险的,便是那“漂木桩”。
在特定潮汐或暗流汹涌的海域,驾船精准绕过数十根随波浮沉的木桩而不触不碰,方显其掌舵如臂使指的深厚功力。
林峰,正是这样一位从风浪里摔打出来、深孚众望的金沙岛船把式之一。
是真正有本事、受敬重的人。
“长生叔。”
林峰大步流星地走到李长生近前,没急着说话,先是习惯性地抬眼望了望天。
东边海平线上,朝霞红得异样,边缘却透着些不易察觉的灰青、不爽利。
他说道:“长生叔,我瞧着这霞色不太清爽,云脚压得低,海鸟也飞得躁,怕是要起白毛风,您老真打算自个儿出去?”
李长生在这海边活了大半辈子,出门儿哪会不看天儿,云边那抹灰青确实不是好兆头。
他估摸着会变天。
“老头子就在近海附近转转,捡点螺贝,不碍事,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大风浪,也抢不了你们大船的好渔场。”
“您这是哪里话?”
林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这老鳏夫略显单薄的肩膀,语气真诚:
“长生叔,您是老把式,海上的规矩比我更懂。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海面上,已经不是咱们金沙岛自家兄弟,争渔场的小打小闹了。”
“听我一句劝,别逞强。要么今儿别出海了,要么就跟我们‘青鱼号’一起走,我们船大人多,家伙事儿也备得足,无惧宵小。”
他顿了顿,眼神透出更深的忧虑。
“如今海上不太平,鬼牙礁那片不知怎的又闹起了恶鲛,大白天就敢浮水,成群结队地绕着礁盘子窜......往年可没这阵仗。”
林峰话音刚落,周遭那些相熟的渔民纷纷点头附和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说。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艘在金沙岛堪称“巨舰”、鹤立鸡群的双桅硬帆牵风船。
整船长约六七丈,狭长如刀,首尾尖削上翘,铁木作龙骨,硬杉架舱肋,刷着桐油黑漆,吃水颇深。
船头一杆青鱼小旗猎猎作响,
而在主桅杆更高、更显眼的位置,还低垂着面绣着个繁复“漕”字徽记的巨大旗帜。
甲板上堆放着诸多粗壮缆绳、厚重渔网、磨得锃亮的鱼叉以及坚实藤牌,船舷两侧更是备有数根粗重撞杆,用以撞击或防御。
船上的水手们,也多是林峰多年带出来的精壮汉子,个个眼神锐利、手脚麻利,此刻正上下忙碌,或擦拭武器、或检查帆索,或调整撞杆角度,做着出海前的最后准备。
但可惜的是,这艘象征着力量与庇护的“青鱼号”牵风渔船,却并非林峰所有。
它归属于漕帮。
一个掌控金沙岛、乃至整个流岩群岛,近半渔获流通渠道的大帮派。
也只有像林峰这等深孚众望、且通过漕帮严苛考核、坐上“船把式”交椅的顶尖人物,才有资格驾驭。
整座金沙岛,也才不过三位船老大,林峰和他驾驭的青鱼号,便是其中之一。
李长生拱了拱手,堆起那副惯常无奈、且又固执的笑容:“多谢!多谢各位老哥老弟挂心,多谢林老大关照!”
“真不碍事儿,老头子心里有数,不往深处去,也不跟他们争那些是非之地!”
得益于这些年乐善好施、与人为善所攒下的人缘和口碑,船老大林峰、以及诸多相熟渔夫都在好言相劝。
李长生一边拱手,一边笑着回应。
心下却有些郁闷。
在这人人自危、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