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他拿起那块梅花表,表盘上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和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林姑娘时,她手腕上那块表的时间一模一样。
那时候她刚从上海来,穿着布拉吉,手腕细得像柳条,表是进口的,银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说她是来投奔舅舅的,舅舅在码头开了家杂货铺。
后来那表坏了,她就拿来让他修,修着修着,两个人就熟了。
有天她来取表,他鼓足勇气说:“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新上映的《刘三姐》。”
她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轻轻点了点头。
电影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小雨,他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给她披上,她的头发蹭着他的胳膊,软得像棉花。
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几辈子那么远。
柜台上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饭。
“不了,店里忙。”
他说,其实店里一整天也没来几个顾客,现在的年轻人都用手机看时间,谁还戴手表呢。
儿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爸,您都七十多了,该歇歇了。”
他没说话,挂了电话。
窗外的槐花落得更密了,像下了场小雪。
有片花瓣正好落在那块梅花表上,他用手指轻轻拈起来,夹进了一本旧相册里。
相册的第一页是他和林姑娘的结婚照,她穿着红棉袄,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时候他还年轻,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有处还沾了点墨迹,是林姑娘后来不小心洒上的,她为此懊恼了好几天,他却觉得这样挺好,像岁月留下的印章。
天色慢慢暗下来,老陈头开始收拾东西,把散落的零件一个个装进铁盒里,动作慢悠悠的,像在进行什么仪式。
收着收着,他忽然发现少了一颗小齿轮,就是刚才被阿福叼走的那颗。
他笑了笑,心想那小子明天肯定会送回来,说不定还会带块新画的画稿。
他锁上门,把钥匙串在裤腰带上,钥匙叮当作响,和三十年前他下班回家时,钥匙串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总在巷口就开始摸钥匙,林姑娘听见声音,就会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来笑:“今天回来得挺早呀。”
现在那扇门还在,只是换了新锁,钥匙也换了好几把,却再也没人会在门后等他了。
他往巷口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
卖西瓜的三轮车停在路灯下,摊主正用蒲扇扇着风,见了他就喊:“陈师傅,买个西瓜吧?
保甜!”
他摆摆手,“牙不好,吃不动了。”
摊主笑着说:“那买点葡萄?
刚摘的,酸溜溜的,开胃。”
他停下脚步,想起林姑娘就爱吃酸葡萄,每次吃都龇牙咧嘴,说酸得过瘾。
他挑了一串紫莹莹的葡萄,付了钱,慢慢往家走。
葡萄的酸甜味钻进鼻子里,和槐花香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好闻。
路过石桥时,他看见桥墩上坐着个年轻人,正是白天那个少年,身边放着画夹,阿福趴在他腿上。
“还没回家?”
老陈头走过去问。
少年抬头笑了笑,“等月亮出来,想画月光下的桥。”
他指了指画稿,上面已经勾好了轮廓,桥洞下画了两只依偎的猫。
老陈头凑近看了看,忽然指着桥洞的位置说:“这里以前有个石狮子,后来文革的时候被砸了。”
少年哦了一声,“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空呢。”
他从画夹里抽出另一张画,是白天画的老陈头,坐在修表铺门口,手里拿着螺丝刀,阳光照在白头发上,亮晶晶的。
“送给您。”
少年把画递过来。
老陈头接过画,手指有些抖,画得真像,连他嘴角那颗痣都画出来了。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给林姑娘画过像,画得歪歪扭扭,她却宝贝得不行,一直夹在她的日记本里。
后来日记本不知道被她收在哪了,他找了半辈子也没找到。
“谢谢啊。”
老陈头把画小心地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
月亮慢慢爬上来了,银盘似的,把河水照得像铺了层碎银子。
阿福从少年腿上跳下来,跑到河边喝水,影子落在水里,和月亮的影子搅在一起。
“这猫跟你挺亲。”
老陈头说。
“嗯,它好像认识我似的,第一天见就往我怀里钻。”
少年说着,摸了摸阿福的背。
老陈头笑了,“有些缘分就是这样,说不清楚。”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姑娘时,也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后来才知道,是在梦里。
梦里有个穿红裙子的姑娘,站在桃花树下笑,笑得跟林姑娘一模一样。
他一直没敢告诉她这个梦,怕她笑话。
月亮升到头顶时,少年收拾好画夹准备回家,阿福抢先跳进车筐,还不忘把那颗小齿轮叼给老陈头。
“明天还来吗?”
老陈头问。
“来,”少年跨上自行车,“明天想画您修表的样子。”
车铃又响了三声,叮铃铃,叮铃铃,在安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老陈头站在桥上,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捏着那颗小齿轮,冰凉的,像块凝固的月光。
河面上的白鹅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把头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
槐花瓣还在往下掉,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像谁在轻轻拍他的背。
他忽然想起林姑娘临终前说的话,她说:“老陈,等槐花开满整条街,我就回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