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任伯安这一番将他所有隐秘、所有顾虑、所有可能面临的可怕后果都剖析得淋漓尽致,仿佛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看了个通透的言论。
胤禛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不可抑制地涌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可怕!
太可怕了!
这任伯安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他对自己,对朝局,对帝王心术,对人性弱点的把握,竟然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或者情报灵通可以解释的了,这简直象是象是能未卜先知,能洞察人心鬼蜮!
胤禛自诩心智坚韧,胆识过人,但在此刻,面对这个仿佛能看穿一切的任伯安,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胆寒!
一种在智力上被人完全碾压、在谋略上被人彻底看穿的恐惧!
然而,枭雄之所以为枭雄,就在于他们能在极度的恐惧和劣势中,依然保持最内核的理智,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择。
胤禛的脑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涛骇浪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没有半晌的沉默,几乎是在任伯安话音落下的十几个呼吸之后,胤禛眼中那惊骇、愤怒、不甘的光芒迅速收敛、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极度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输了。至少在眼前这一局,在这个偏殿之内,他彻底被任伯安拿捏住了七寸。
再强硬下去,只会鱼死网破,而那条鱼是自己,网也是自己多年心血织就的。
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也不再试图用言语占据上风。
所有的伪装和气势都在这一刻卸下。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视任伯安。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亲王看待罪官,而是两个可以对等谈判的对手。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只剩下最直接的询问:
“这是太子的意思?”他需要确认,眼前这个可怕的对手,究竟代表谁。
这简短的七个字,如同沉重的闸门开启,宣告了这场惊心动魄对峙的阶段性终结,也意味着双方终于可以进入实质性的利益交换阶段。
顿了一下,他问出了最关键,也意味着他第一次低头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这是谈判的信号,是胤禛在权衡了所有利弊之后,被迫做出的最现实的选择。
任伯安看着终于低下那高傲头颅的雍亲王,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赢了,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下面,就是双方讨价还价的拉扯了。
再心智近乎妖的人,在绝对的利害关系面前,也需要台阶,也需要交易。
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看似谦恭,实则分寸拿捏得极好的表情,微微躬身道。
“四爷明鉴。下官被罢官之后,孑然一身,无非是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在江夏镇做些小买卖,聊以度日罢了。那《百官行述》”
他故意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也不过是下官无意中搜集到的一些货物而已。世间有买才有卖,若满朝文武皆是清廉如水、忠君爱国之臣,下官又从哪里去搜集这些货物呢?”
“四爷若要怪罪,也该先怪那些自身不检点、留下了把柄的官员才是。下官一介商贾,何罪之有呢?”
他巧妙地将自己从一个政治犯的身份,转换成了一个商人的身份,将《百官行述》的性质从罪证模糊为货物,为自己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随即,他回答胤禛的问题:“既然四爷问起,下官便坦诚相告。下官今日在此,不代表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什么?!”胤禛骤然脸色一沉,眼中刚刚压下去的忌惮再次升起,“你还是将《百官行述》交给太子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势力借此机会重新壮大,那对他将是极大的威胁。
任伯安看着胤禛瞬间紧张起来的表情,心中了然,缓缓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非也,非也。”
他看着胤禛疑惑中带着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抛出了他真正的打算:
“这《百官行述》”
“既不给太子,也不给四爷您。”
胤禛彻底愣住了,不禁脱口而出:“哦?那你给谁?”
任伯安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
“下官以为,此等货物,牵扯过大,无论是交给太子还是四爷,都难免会引起另一方,甚至其他各方势力的激烈反弹,于朝局稳定不利,于二位殿下自身,也未必是福。”
他迎着胤禛探究的目光,说出了石破天惊的提议。
“最好的处理方法,便是让它永远消失。”
四爷胤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这样对您和太子都有好处,就让这件事消失于无形。”
当然最大的受益人是任伯安自己,这样自己总算把自己从这《百官行述》致命的危险中暂时脱离。
任伯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胤禛心头的顾虑上。
“而这也是我送给您的第一件礼物。”
“礼物?”胤禛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冷冽依旧,但那眼神深处审视的意味更重了。
他从不信天上掉馅饼,尤其不信从任伯安这种浸淫官场数十年的积年猾吏手中会凭空落下好处。
“正是。”任伯安坦然承接住那目光,继续剖析着那迫在眉睫的危机。
“同时,太子与您都派兵到江夏镇的事,定然无法做到谁都不知。兵马调动,痕迹难消,有心人稍加探查,便能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届时,若被问起,两路兵马汇聚这江夏镇,所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