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贪图享乐、又与京中阿哥势力有所牵连的人来查案,你会如何想?”
张廷玉恍然,顺着思路道:“若臣是噶礼,初时或会警剔,但见其拖延怠惰,乃至公然与臣宴饮,便会觉得此人与之前那些道貌岸然、一心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御史不同。他或会觉得,或许任伯安本就不是为了查案而来。”
“不错!”康熙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沉。
“降低戒心,才有机会看到一些真东西,听到一些真话。任伯安这是在行险,在用自污之法,换取接近内核的机会。此乃奇兵,也是险招!”
奇兵,险招。
张廷玉在心中默念。他完全明白了皇帝的思路。
康熙并非不怒,而是将这份怒意压在了心底,他在观察,在权衡,在看任伯安这把奇兵能否真的奏效。
皇帝自信于对臣子的判断,他在赌任伯安的能力和忠心,至少,是赌任伯安为了自身利益也必须查出些东西来的迫切性。
然而,帝王心术,从来不会只押注于一处。
张廷玉深知,此刻的康熙,内心绝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和充满期待。
允许乃至默许任伯安行此奇招,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若任伯安成功,自然一切好说,皇帝的“知人之明”再添一笔;可若失败呢?
若任伯安最终查不出噶礼的罪证,或者他假戏真做,彻底被噶礼拉拢,那又当如何?
张廷玉几乎能窥见皇帝那平静目光下隐藏的冷酷算计。
届时,总需要有人来承担后果,来平息众怒。
张伯行这样的直臣,是朝廷的门面,不能动。噶礼地位特殊,牵涉满臣势力,无确凿证据不能轻动。
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等,皆是朝廷重臣,亦不好轻易处罚。
那么,最适合承担所有罪责的,就是这个本就声名狼借、行为不端的任伯安了!
用他的一颗人头,既可以安抚江南士子民心,给清流一个交代,也能暂时稳住噶礼和其背后的势力,更可向天下表明皇帝惩贪除恶的决心,虽然惩的只是这把不称职的钦差。
想通此节,张廷玉背后不禁生起一丝寒意。
任伯安的生死,早已不在他自身能否查案,而在于他最终能否拿出皇帝想要的结果。
成功了,是功臣;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的替罪羔羊。
这就是帝王的权衡,无关个人好恶,只关乎局势与利益。
康熙似乎看穿了张廷玉心中所想,但他并不点破,只是淡淡道。
“衡臣,依你之见,眼下朝廷该如何应对?”
张廷玉收敛心神,迅速做出判断:“皇上,臣以为,此刻不宜对任伯安有所举措,亦不宜申斥张伯行。可将两份奏折暂行留中。对外,则需稳定舆情,可令江苏学政多加引导士子言论,勿使过激。”
“对任伯安,或可下一道中旨,例行申饬其行动迟缓,责令其尽心办差,以示朝廷并非不闻不问,亦给其继续行事之空间。”
“留中不发,中旨申饬”康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依卿所奏。拟旨吧,语气需拿捏分寸,既要让外人看到朕的态度,也不能真个束缚了任伯安的手脚。”
“臣遵旨。”张廷玉躬身领命。
“另外,”康熙走到地图前,目光掠过江宁,投向扬州方向。
“传旨,朕在江宁之行程,一切照旧。明日朕要去视察江宁织造机房,后日赴钟山书院讲学。扬州之事,朕,等着看。”
“嗻。”
张廷玉退下拟旨去了。书房内重归寂静,康熙独自立于巨幅地图前,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挺拔而孤寂。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图纸,直抵扬州城的繁华与暗流。
他给予任伯安空间和时间,但这空间和时间并非无限。
他在等待,等待任伯安能在这看似糜烂的表象下,真正找到那把能撬开江南铁幕的钥匙。
同时,他也做好了随时舍弃这把“快刀”的准备。
“任伯安,莫要姑负了朕给你的这次机会,也莫要让朕失望得太彻底。”
康熙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江南的秋夜里,无人听闻。
妥协只能是局面最坏下的选择,他更期待的是快刀出鞘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