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安的命令既下,整个扬州府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兵丁,拿着刚刚出炉的涉案人员名单,如狼似虎地冲出府衙,分赴城中各处官邸、衙门乃至私宅。
马蹄声、脚步声、呵斥声、哭喊声,打破了扬州城午后的宁静,也打破了江南官场数十年来的默契与平衡。
抓人,缉拿,抄检。这场风暴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派出去的几十队兵丁,如同梳子一般将扬州城细细篦了一遍,最终将涉案的三十七名官吏,从位高权重的布政使、按察使,到品阶卑微的衙役、书办,一个不落地全部锁拿,押解至扬州府衙大堂。
一时间,府衙内外,囚服遍地,镣铐声声。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作威作福的官员们,此刻面如死灰,魂不附体,有的瘫软如泥需由兵丁拖行,有的则涕泪横流,口中不住喊冤,然而在噶礼那详尽的名单和部分已经起获的密信、帐簿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任伯安并未一一亲自审讯。他将扬州城内所有未涉案,一些如通判、知事等佐贰官,分成了数组,就在这大堂之内,分组核对名单,录写口供,画押确认。
这些侥幸未被卷入旋涡中心的官员们,此刻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他们庆幸自己平日还算谨慎,或者职位较低未能进入噶礼等人的内核圈子,躲过了这场灭顶之灾。
另一方面,他们对端坐主位、神色淡漠的任伯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这位钦差,手段太狠,动作太快了!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犁庭扫穴!他们头顶上那片曾经由噶礼和马逸姿等人撑起的天,就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被这位钦差大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掀翻!
谁还敢在他面前有丝毫懈迨或不敬?没看到连噶礼那样的人物,都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跪在那里吗?
因此,各组官员审讯记录起来,简直是拿出了十万分的小心和效率,不敢有丝毫徇私,也不敢有丝毫拖延。
而张伯行,这位原本应该是今日主角之一的江苏巡抚,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任伯安并未让他参与具体的审讯工作,其意图也很明显——张伯行弹劾噶礼乃是仗义执言,本身是清流领袖,此案中更是受害者与抗争者,他的清白毋庸置疑,官复原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自然无须再参与这等锁碎审问。
然而,张伯行的态度,却与之前发生了天翻地复的变化。
他并非迂腐不通情理之人,一生所求,无非是国泰民安,吏治清明。
只要最终的结果是为民除害,伸张了正义,那么任伯安之前所有的不堪表现,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得不采用的、高深莫测的手段。
只要能揪出巨贪,还江南士子公道,个人之前的一点误解和怨气,又算得了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张伯行心中对任伯安的观感,已从最初的愤怒转变为了深深的敬佩。
他不再纠结于任伯安行事是否完全符合正道,而是开始主动配合。
他不时走到任伯安身边,低声就某些细节提出建议,或者以他虽暂时免职,但馀威尚在的身份,在场中巡视,监督各组官员的审问记录。
有这位以刚直着称的“天下第一清官”在一旁盯着,那些本就战战兢兢的官员们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效率倍增,无人敢有丝毫包庇或敷衍。
到了午后,日头偏西,所有涉案人员的供状,包括噶礼、马逸姿等内核案犯的亲笔画押,均已整理完毕,厚厚的一摞,放在了任伯安的案头。
任伯安一份份仔细翻阅,核对无误,这才微微颔首。
而此时,府衙外围观的士子和百姓,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人山人海,议论之声如同鼎沸。
所有人都知道,案子已经审清,所有罪官都已认罪。
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何定罪?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大人,会如何处置这些蠹虫?
这种牵扯到一品总督、数十名地方大员的滔天大案,按律,钦差虽有临时处置之权,但最终判决往往需要上报皇帝,由刑部复核,甚至需要九卿会审,皇帝朱笔亲批。
任伯安会直接将人犯押解至江宁?
如果上报朝廷,以噶礼在朝中的根基和人脉,朝廷之上必然又会掀起一番激烈的争论和博弈,到时候结果如何,犹未可知。
因此,任伯安这位查案钦差对案情的最终定性,以及他即将呈送给康熙的奏折,就显得至关重要。
他的态度,将直接影响皇帝和朝廷对此案的看法和最终裁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任伯安身上,等待着他给这场大案落下最后的注脚。
然而,此时的任伯安,心思却与在场所有人的猜测截然不同。
康熙派他南下,首要任务绝非仅仅是查明情况那么简单。
皇帝需要的是立威,是杀戮,是用滚滚人头和淋漓的鲜血,来震慑江南这片赋税重地日益骄纵的官场,来警告朝野上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查案,不过是他向康熙证明自己有能力当好这把快刀的过程,是为了将自己执行杀戮任务后可能带来的朝野反噬降到最低的策略。
但,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少!而且,必须要快,要狠,要造成前所未有的震撼效果!
任伯安将最后一份供状轻轻放下,目光扫过堂下那些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犯官,最后,他缓缓抓起了那方沉甸甸的惊堂木。
“啪——!”
第三次惊堂木炸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决绝,瞬间压下了堂内堂外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紧,摒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