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气氛如同江宁城内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依旧残留着些许痕迹,但生活的轨迹已然悄然回归正轨。
驿站内,任伯安度过了自穿越以来最为放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与年氏的朝夕相处,冲淡了官场的血腥与尔虞我诈,让他仿佛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停泊休憩的港湾。
家中也来了回信,言说一切安好,嘱咐他在外保重,言语间虽难免有原主家人的生疏感,却也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然而,安逸总是短暂的。
衙门虽按例休沐至正月十五,但任伯安的思绪,早已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即将由他执掌、却又如同烫手山芋般的两淮盐运使衙门。
一百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如同梦魇,日夜盘旋在他的脑海。
他尝试着运用自己来自后世的见识,将记忆中雍正,乾隆朝对盐政的改革措施,如“官督商销”、“引岸制”的完善。
甚至隐约记得的“盐票法”(注:历史上陶澍于道光年间推行),与当前康熙朝的状况进行对比、推演。
但结果却让他颇为沮丧。
当前的盐政主体是“纲盐制”,由世袭的总商把持盐引,拢断销售,盐运使衙门负责发放盐引、征收定额税银。
这种制度下,盐商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势力庞大,想要从他们口中虎口夺食,大幅增加税收,谈何容易?
提高盐引价格?
盐商必然将成本转嫁给百姓,引起民怨,且幅度有限,绝难凑足百万之巨。
清查隐漏,打击走私?
这固然能增加一些收入,但同样阻力巨大,且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难以立竿见影地填补如此巨大的窟窿。
试行“盐票法”之类打破总商拢断的制度?
这无异于与整个盐商集团及其背后的保护伞为敌,掀桌子的行为,在自身根基未稳、圣意未明的情况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思来想去,任伯安发现,在不动摇根本制度的前提下,想要凭空每年多拿出一百万两银子,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康熙这简直是把一座泰山压在了他的肩上。
与此同时,江宁织造府,康熙的行宫内,却弥漫着一种与新年气氛格格不入的沉重。
康熙先是去后堂看望了年事已高、精神不济的乳母孙氏,说了些宽慰的话,赏赐了药材补品。
看着乳母苍老的容颜,他心中也不禁泛起岁月无情、人生易老的感慨。
从孙氏处出来,他便命人传召曹寅。
当曹寅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时,康熙的心更是沉了一下。
不过月馀未见,这位儿时的玩伴、最信任的奴才,似乎又憔瘁苍老了许多,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走路都需要人架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那个精明强干、替他打理江南、监控百官的江宁织造的风采?
时光啊,真是最无情的东西。
康熙看着曹寅,仿佛也看到了自己不再年轻的影子,心中五味杂陈。
“奴才叩见皇上。”曹寅挣扎着要行大礼。
“罢了罢了,”康熙连忙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你身子不好,这些虚礼就免了。来,赐座。”
小太监连忙搬来锦墩,扶着曹寅坐下。
两人先是聊了些家常,康熙问了问曹寅的病情,用药情况,又回忆了几句童年趣事,殿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很快,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正事。
康熙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看似随意地问道。
“曹寅啊,朕知道,你最近一直在为两淮盐运使交接的事忧心。”
曹寅闻言,刚刚放松些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脸上掠过一丝徨恐,挣扎着又要起身回话。
“坐着说,坐着说。”康熙压了压手。
曹寅这才惴惴不安地坐稳,声音带着颤斗:“皇上明鉴,奴才确是心中有愧,徨恐不安。”
康熙叹了口气道。
“你在任上,为了朕的南巡接驾,为了维持这江宁织造的体面,还有一些其他的开销,留下了不小的亏空。朕心里有数。你的后人,未必有那个能力填补这个窟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曹寅苍白的脸上,继续道。
“任伯安,是个能臣,也是个敢于任事的人。朕让他来接这个位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给你们擦屁股了。”
“皇上隆恩!奴才……奴才……”曹寅激动得又要下跪,被康熙用眼神制止了。
“朕之前已经和他交代过,之前的帐目,既往不咎。”
康熙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等他去了,把盐政理顺了,把该收的税银收上来,朕自然会调他回京。到时候你的儿子曹颙,朕自会有所考虑。”
这话等于是给曹寅吃了一颗定心丸,承诺不会因为亏空之事牵连他的儿子,甚至暗示将来可能让曹颙承袭织造之职。
曹寅顿时老泪纵横,伏在锦墩的扶手上,哽咽道。
“奴才谢皇上天恩!皇上对奴才,对曹家的大恩大德,奴才来世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
康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是软了几分,毕竟是自己用了几十年的老人了。
他缓和了语气,问道。
“好了,起来吧。现在,你和朕说说实话,这两淮盐运衙门,到底亏空了多少银子?前几年你给朕上折子,说是八十万两左右,这几年,陆陆续续,也该填补上一些了吧?现在还剩下多少?”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曹寅头顶炸响!
他刚刚直起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由蜡黄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康熙看着他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