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吹拂着福建平潭岛东南一隅的钱便澳村。但村东头那座略显破旧的林家石厝里,空气已与三个月前林大福刚去世时截然不同。那股弥漫的、无措的悲伤并未完全散去,而是沉潜下来,融入日常的沉默与忙碌,逐渐转化为一种支撑着这个家庭继续前行的、沉默而坚定的力量。
十七岁的林海生,面容上的稚气在短短数月间被海风和忧虑削去了大半,眼神里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审慎。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跟随父亲出海、听从号令的少年陀手。如今,他瘦削但日益结实的肩膀上,扛着卧病在床的母亲与年幼妹妹的生计,扛着父亲留下的那条需要修补的“福船”和寥寥几名忠心伙计的期望,更扛着“林家船行”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招牌,以及它未来那晦暗不明的前路。
一、重整旗鼓
修缮“福船”是第一步,也是最迫在眉睫的一步。那日官船追剿留下的撞痕,尤其是左舷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不仅是船体的创伤,更是林家厄运的印记。林海生变卖了家里所有能换钱又不影响母亲养病的物什——父亲留下的一把镶银匕首、母亲嫁妆里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加之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凑出了一笔款子。
他请来了岛上最好的老船匠阿木伯。阿木伯围着“福船”走了三圈,敲敲打打,最后叹了口气:“海生啊,这洞不小,龙骨也受了些震动,要修得稳妥,花费可不轻。你爹不在了,这海……还要闯吗?”
“要闯。”林海生的回答没有一丝尤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阿木伯,请您用最好的料,最扎实的手艺。工钱,我现在给不齐,但请您放心,只要我林海生还能出海,必定一分不少地奉上,并按市价加一成,算是我感念您雪中送炭。”
阿木伯看着这眼神坚定的少年,想起了与他父亲林大福几十年的交情,最终点了点头:“罢了,看你是个有成算的。料钱你先付,工钱……等你赚了钱再说。”
修缮工程在潮湿的海风中进行。林海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船坞,看着老旧的船板被换下,看着新的龙骨构件被小心翼翼地支起,看着那个大洞被一寸寸地用精心挑选的老船木填补、嵌缝、上桐油。他不仅是在监工,更是在学习,每一个环节,每一处细节,他都默默记在心里。他知道,从今往后,这条船的安危,就是他身家性命的依托。
老陀手海石,林大福的生死之交,也默默地回到了林家。这个沉默寡言、脸上刻满风霜的疍民老汉,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了打理船务、整饬缆绳、检查帆索的活计。他的回归,如同给惶惑的人心注入了一针镇定剂。林海生对他执子侄礼,躬敬有加,海石则用他几十年积累的、近乎本能的航海经验,回应着这份信任。
与此同时,林海生开始清理父亲留下的债务。他拿着一个粗纸订成的帐本,逐一登门拜访债主。这些债主,有的是福清的货商,有的是村中曾借钱给林大福周转的乡邻,甚至还有澳口镇上放印子钱的人物。
他的策略并非一次性还清——那也绝无可能。他带着家中仅存的一些海货干品作为礼物,态度诚恳地向每一位债主说明情况:父丧,家艰,船损,但林家的债,他林海生认,绝不会赖。请求宽限些时日,待船修好,出海归来,必定逐步偿还。
大多数人见这少年言语稳重,态度诚恳,加之林大福生前口碑不错,倒也愿意通融。少数咄咄逼人的,林海生则咬牙先支付一小部分,以示诚意,并立下字据。这个过程,让他初步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也让他“林家少主准备重操旧业”的消息,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
二、初试锋芒
两个月后,“福船”终于修缮完毕。重新上过桐油的船身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虽然依旧能看出修补的痕迹,但整体更显沉稳坚固。林海生抚摸着冰凉的船舷,心中百感交集。这艘船,承载着父亲未竟的梦想,也承载着他和全家人的全部希望。
出海,势在必行。但做什么?怎么做?
纯粹打渔,利润微薄,难以支撑还款和家族用度,更别提重振家业。走父亲的老路——走私,是唯一快速积累资本的可能,但风险极高,父亲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风险,可以用路线和货物来降低。”夜里,海石叔蹲在石厝院子的角落里,就着一豆灯火,用粗糙的手指在沙地上划拉着,“你爹上次走的是往北,去浙南的线,那边官军巡防近来严密。我们这次,往南,去澎湖。那边岛礁多,水道复杂,易于躲藏。货物……不能象你爹那样碰生丝、瓷器那些太扎眼的东西。目标太大,容易被人盯上。”
“那运什么?”林海生虚心求教。
“茶叶。”海石吐出两个字,“尤其是武夷山的岩茶。体积小,价值高,在澎湖那边,荷兰人的商船、还有各路私商,都认这个。比生丝好脱手,本钱也相对少些。我们可以先用剩下的钱,加之……跟你娘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凑点,少进一些,试试水。”
林海生沉吟片刻,重重点头。他回到屋内,与卧病的母亲深谈了一次。林母看着儿子日益坚毅的脸庞,默默流泪,最终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最后的体己,几件细软和一小锭银子。“生儿,娘知道拦不住你。万事……小心。家里,不用你挂念。”
林海生鼻子一酸,跪在母亲床前,磕了一个头:“娘,等儿子回来。”
本钱依旧少得可怜。林海生通过父亲生前一位在福清经营杂货的远亲林老六的关系,赊购来了三十斤中等偏上的武夷岩茶,又采购了一些本地郎中都认的、易于保存的草药。他将茶叶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藏在改造过的船板夹层和压舱石之间。一切准备就绪,在一个雾气弥漫的黎明,“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