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新修的石厝在钱便澳村俨然已成一道风景。厚实的墙体抵御着海风呼啸,榫卯结构的窗棂分割着投入室内的天光。然而,居住其中的人,心境却远非墙壁那般坚实。林海生站在院中,望着东南方向,那是福州府城的方向。手中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一如他此刻的心绪。海石伯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在海上,它指引方向;在陆上,要靠这里。”他捂住胸口,那里跳动的不再仅仅是复仇的火焰,更添了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野心、忧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权力帷幕后真相的渴望。
1:初入省城
前往福州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与王巡检达成的那笔“常例银”交易,象一根无形的绳索,暂时捆住了近处的威胁,却也提醒着他,权力的网络远不止平潭一隅。王巡检那句“该张嘴的时候也得张张嘴”,如同谶语,意味着他林海生,已不再是单纯的走私者,他成了这条利益链条上的一环,需要向上打点,才能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临行前夜,母亲将他唤至房中。油灯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苍老,眼神却依旧清亮。“海生,福州不比平潭,那里官多,眼杂,水更深。”她摩挲着手中一枚磨损的银簪,那是林大福当年给她的聘礼,“你爹当年也去过,回来说,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凡事忍三分,让三分,平安回来就好。”林海生看着母亲眼角深刻的皱纹,心中一涩。他看到了母亲隐忍下的担忧,也看到了这座崭新石厝所无法屏蔽的、失去顶梁柱后的飘摇。他点头,声音沉稳:“娘,放心。我知道轻重。”
与此同时,族叔林大贵也闻讯赶来,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海生贤侄要去福州?好!好啊!是该去闯闯!”他搓着手,“你看,你那水生弟弟,如今也收心了,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不如……你带他去见见世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林海生心中明了,这是族叔在试探,也是在投注。带上林水生,意味着向族人进一步开放他的商业网络,也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和潜在的麻烦。他略一沉吟,看到母亲眼中微微的颔首,便应承下来:“也好,让水生弟随我走走,历练一番。”
此行乘坐的并非自家的“福船”,而是一艘定期往返于平潭与福州台江码头的小型客货两用船。船离平潭,驶入闽江口,两岸景致逐渐从粗犷的海岛风光,变为阡陌纵横、人烟绸密的平原。当福州那巍峨的城墙、密集的帆影和鳞次栉比的屋宇出现在地平在线时,站在船头的林水生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林海生面色平静,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这座省城,象一头匍匐在闽江边的巨兽,散发着财富与权力的混合气息,既令人向往,又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台江码头,千帆竞泊,万商云集。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税吏模样的官员带着皂隶在跳板上巡查,各地口音的商人高声议价,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货物霉味与人体的汗臭。林水生看得眼花缭乱,紧紧跟在林海生身后,生怕走丢。
林海生根据陈永泰事先的指点,在码头附近寻了一家看似普通、内里却颇为洁净的客栈住下。他没有急于去拜访,而是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带着林水生,如同最普通的行商,穿梭于台江的各个货栈、茶楼、酒肆。他默默地听,仔细地看,从商贾们的闲谈中拼凑信息,从货物的吞吐量判断行情,从不同衙门口张贴的告示中揣摩政策风向。
他看到了市舶司(虽在明末功能大不如前,机构犹在)门口冷落的场景,也看到了督粮道衙门前运粮船队的繁忙;听到了商人们对“引票”难求的抱怨,也听到了小吏们对“常例”收取心照不宣的谈论。省城的规则,比平潭更隐晦,也更系统化。这里不再是一两个巡检司官员就能罩住的场面,而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以及福州府、闽县、侯官县等各级衙门盘根错节、共同织就的一张无形巨网。
“海生哥,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那位陈先生?”林水生按捺不住好奇与急切。“不急。”林海生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眼神深邃,“先把水里的石头摸清,再下水,才不至于淹死。”
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省城的繁华,象一面镜子,映照出平潭的偏僻与自身的渺小。一种混杂着自卑与不甘的情绪在心底滋生。父亲一生挣扎,也不过在平潭那小地方略有薄名,而在这里,一个七品知县可能都毫不起眼。他要在这里,为林家,也为死去的父亲,争得更多的话语权。这种渴望,与母亲“平安归来”的嘱托,在他心中形成了第一重矛盾。
2:衙门口的学问
第三天,林海生觉得时机成熟了。他备好礼物——并非直白的金银,而是几匣子上等的平潭鲍鱼干和两坛陈年福橘酒,算是投石问路的地方特产。他依旧带上林水生,但让其在客栈等侯,独自一人按照名帖上的地址,寻到了位于城内三坊七巷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
陈永泰的宅院不大,青砖灰瓦,门脸寻常,透着一股小吏特有的、不张扬的谨慎。敲开门,通报姓名后,他被一个老仆引到客厅。厅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精打细算的体面:桌椅是楠木的,但式样老旧;墙上有字画,却非名家手笔;茶具是德化白瓷,配套却不甚齐全。
陈永泰很快出来相见,依旧是一身半旧直缀,笑容客气而疏离。“林贤侄一路辛苦。福州风物,可还入眼?”“省城气象万千,晚辈眼界大开。”林海生躬敬行礼,奉上礼物,“区区土仪,不成敬意,望世伯笑讷。”
陈永泰瞥了一眼礼物,眼神微动,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贤侄有心了。坐,看茶。”寒喧几句后,陈永泰切入正题:“贤侄此次来省城,所为何事?可是平潭那边……”“平潭有王巡检关照,一切尚好。”林海生知道对方在试探他与王巡检的关系稳固与否,“此次冒昧打扰世伯,是想请教,这省城之内,若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