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话音方落,满院死寂。
无论是官兵还是庄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怨气冲天?还沉冤未雪?
众人目光“唰”地一下,齐齐射向院子东头那片刺眼的白色。
夜风吹过,灵幡幽幽飘动,六具黑沉沉的棺材,在烛火下投出幢幢鬼影,仿佛随时都会有甚么物事从里面坐将起来。
一股寒气,自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少人当场就打了个哆嗦。
他们怕的,是棺材里袍泽兄弟未散的怨念。
是不是怨我等为了几锭银子,延误了片刻,才叫弟兄们惨遭毒手?
一时间,愧疚、恐惧,如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蔓延。有人眼神躲闪,不敢再看灵棚;有人则悄悄用眼角馀光,去瞥上首的宋江与晁盖。
宋江一颗心,在那一刻猛地揪紧。
晁盖杀了官军的事,莫非要败露?这和尚是何来路,怎地说出这般话来?
他偷眼去看晁盖,只见晁盖眼中同样是惊疑与茫然,显然也不认得这不速之客。
电光石火间,宋江已有决断。
不管这和尚是真有道行,还是装神弄鬼,都绝不能让他再开口!
“哪里来的野和尚!”
宋江脸色一沉,将酒杯重重往桌上“砰”地一顿,厉声喝道:“莫不打着超度亡魂的幌子,来骗些财帛!”
他声音尖利,意图将众人注意力从“怨念”二字,强行拉到“行骗”上。
晁盖立时会意,快步走到鲁智深身前,虽不知这和尚底细,却也晓得此刻须得快刀斩乱麻,万不能节外生枝。
他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铤,托在掌心,对鲁智深一拱手:“大师休要嫌少,望请笑讷。”
这一唱一和,已是给钱送客的意思。
鲁智深哪里晓得甚么怨念,只消看这六口棺材,便知不是好死。
他这一诈,诈出满院子的亏心鬼。
本想借坡下驴,却也饿得着实厉害,前胸贴了后背,这黑灯瞎火的又能哪里去寻得酒食果腹。
他目光扫过满桌酒肉,心下一横,看都不看那银铤,撞开晁盖,径直走向那六口瘆人的棺材。
官兵们本是惊弓之鸟,见他走向灵棚,齐齐“呼啦”一声举起兵刃,神色紧张。
鲁智深视若无睹,立于棺前,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一双环眼,冷冷扫过六具棺木。
院中气氛愈发凝重,连风似乎都停了。
宋江和晁盖后背渗出汗,生怕这奇怪的大和尚说出什么来。
就在众人几乎要绷不住时,鲁智深猛然开口,声如洪钟,唱喏起来:
“天无常,地无常,人生在世如客商。东家来,西家去,来来去去为谁忙?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一缕青烟……”
他唱的不是佛经,倒象是民间劝世的俚语,可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悲泯,和一股说不清的威严。
官兵们听着,竟不自觉地放下了兵刃,脸上敌意渐消,转为茫然与悲伤。
宋江与晁盖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棘手,难不成这和尚真有道行?!
鲁智深唱罢,猛地一顿手中禅杖,厉声喝道:“哆!尘缘已尽,还不归去,更待何时!”
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配合他山越般的身躯,真如寺前怒目金刚。
胆小的官兵吓得一个哆嗦,胆大的也觉心头发颤。
鲁智深做完这些,眼神如饿鬼,扫过满桌酒肉,肚中恰在此时,发出一阵阵雷鸣,轰鸣响彻庭院。
他走到酒席前,对众人合十一礼,言之凿凿道:“阿弥陀佛。贫僧方才已为六位施主指明去路。只是他们阳寿本不该绝,皆为横死,又腹中空空,恐在黄泉路上挨饿,不愿离去。贫僧身为出家人,本不该沾染这等荤腥酒肉。但也只能代他们,吃了这顿上路饭,渡化过去,也算全了诸位袍泽的一番心意。”
这一番鬼扯,官兵们将信将疑。
鲁智深不再多言,抄起酒坛,仰头便灌,喝干了,又抓起一盘牛肉,塞进嘴里大嚼,直如饿鬼投胎。
官兵们见这和尚吃得这般邪乎,反倒都收了兵刃,又多信了几分。
一个差役神色如梦初醒,面色戚戚然:“何观察最喜吃牛肉,怎能让他饿着肚子上路?”言罢将自己桌上牛肉尽数奉上。
鲁智深顺手接过,直接灌入大嘴之中,两排牙齿如同铡刀,上下开合,没几下就吞咽下去。
他在五台山和大相国寺呆得久了,深知世人但凡沾上佛祖神鬼,便甚是好诓骗,只要自己笃定,又有这身行头,旁人怎能不信。
外加这般吃相饭量,超出常理,足以震慑住了堂内众人。
“大师说的是!”
“大师,吃我的!我这有烧鸡!”
“还有我这的酒!”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官兵,此刻竟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桌上的酒肉,奉到鲁智深面前。
“三哥,莫怪兄弟贪财,你多吃些,黄泉路上莫做饿鬼。”
“孔二哥,兄弟对不住你,这杯我敬你!”
“那林冲端的厉害,你的仇,哥哥是没本事报了,莫难为哥哥。”
……
众人竟真把鲁智深当做了通鬼神的灵媒,絮絮叨叨,抒发心中愧疚。
鲁智深来者不拒,边吃边听,已将事情原委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宋江眉头紧锁,着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