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火把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方才众人纳头便拜、义气干云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唯独宋江一人枯坐角落,与这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孤寂。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被映衬出火光,他端起酒碗,碗沿凑到嘴边,却迟迟没有饮下,浑浊的酒液里,映出他自己那张写满挣扎与痛苦的脸。
宋江的声音沙哑:“林教头,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让宋某由衷敬佩。如今,我也成了朝廷钦犯,走投无路。”
他顿了顿,握着碗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双一向精明的眸子里,此刻竟满是近乎哀求的期盼:“只是,我还是要斗胆问教头一个问题。他日,假若圣上开恩,免了诸位所犯之罪,愿降下皇恩,诏安我等入朝为国家效力,教头……可愿归顺?”
这话一出,院中瞬间静了下来。
这问题很模糊,也很遥远,压根不该是现在能定死的事情。
可偏偏又最是根本,决定了这伙人日后要走的,究竟是何道路。
对宋江而言,这便是他最后的指望。那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一句“日后再议”,都足以让他下定决心,真心实意地纳头便拜,叫一声“哥哥”。
他并非不愿落草,只是在他心中,落草为寇是手段,是博取功名的筹码;忠君报国,光宗耀祖,才是最终的目的。若是跟着一个铁了心要造反的头领,那他看不到半点出路,那不是替天行道,那是自寻死路。
林冲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倒映的那摇曳的、期盼的火焰。
他太懂这簇火焰了。上一世,便是这簇名为“招安”的火焰,将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兄弟,连同他们“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一并烧成了灰烬。卢俊义的冤、武松的断臂、宋江自己的毒酒、吴用与花荣坟前的悬梁……一幕幕惨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这一世,他绝不容许这簇火焰,再有燎原之机。
林冲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宋江完全笼罩。他端起酒碗,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晁盖、鲁智深、吴用、阮氏三雄,最后定格在宋江那张充满期盼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我林冲在此立誓,绝不招安!”
他举起酒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话音落,酒入喉,碗碎地!
“好!”鲁智深第一个拍案而起,蒲扇般的大手拍得桌子嗡嗡作响。阮氏兄弟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高声叫好。晁盖眼中精光暴涨,只觉浑身热血都在沸腾。吴用轻摇羽扇,看着林冲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
唯有宋江,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碗摔碎的脆响,也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幻想。
他身子一晃,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许久,他才缓缓站起身,对着林冲,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志不同,道不合。”他的声音低沉而彷徨,“小可……明日便走。”
说完这话,他整个人都颓然了。官府不容他,此处亦不容他。天大地大,竟不知何处才是他的容身之所。
晁盖见状,拿骼膊拱了拱身旁失魂落魄的宋江,粗声劝道:“公明贤弟,何必这般执着?忠于那鸟皇帝作甚!天下这般乱,他做皇帝的难辞其咎!”
宋江没有应声,他只是默默地提起酒壶,给自己身前的空碗斟满了酒。
他缓缓起身,双手端起酒碗,目光扫过众人,敬着满院之人,不等任何人回敬,他便仰起头,将那碗烈酒一饮而尽。
“砰!”
空碗被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决绝的声响。
宋江盯着林冲:“教头,先不说这条路能否走通。就算……就算推翻了这大宋,你坐了龙椅,然后呢?你或许是一代英主,可你的子孙呢?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不是要回到如今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的质问:“改朝换代?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你可知,为了你那张龙椅,要枉死多少无辜百姓?要葬送多少自家兄弟!”
这番泣血的质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院中每个人滚烫的心头。
方才还豪情万丈的气氛瞬间凝固。晁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阮氏兄弟脸上的狂热褪去,换上了茫然;鲁智深挠着光头,眉头紧锁;连一向智珠在握的吴用,也停下了摇动的羽扇,陷入了沉思。
林冲更是心头剧震。
皇帝?他从未想过。他只想带着这帮兄弟,杀出一个清平世界,让上一世的悲剧不再重演,让这华夏衣冠,不再蒙尘。
他看着宋江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间,明白了。他明白了上一世宋江为何那般执着于招安。
推翻大宋,谈何容易?那一世征方腊,便折了梁山多少好汉!更何况,即便功成,然后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一个王朝复灭,另一个王朝兴起,周而复始,永无休止。宋江的质问,并非无的放矢。
他想开口,想告诉宋江,十年之后,北方的铁蹄将会踏碎这虚假的太平,到那时,百姓的命运比现在凄惨百倍,所谓的朝廷,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可这念头一起,那股熟悉的、仿佛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心悸感再次袭来。他的胸口猛地一紧,喉咙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冲只得改口说道:“押司,你可知……大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