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
宋江一行人策马疾驰一夜,直接到了孔家庄。
上次宋江从柴进庄上前往清风山,路过孔家庄,被孔太公挽留,宋江便点拨孔明、孔亮二人功夫,自此二人便认了宋江为师父。
如今再次回来,孔太公甚是高兴,自是摆下酒席,他吃了一盏酒,便因身体不适,早早回房休息去了,便让两个后生好生款待师父。
孔明、孔亮手脚勤快地烫酒上菜,甚是躬敬。
宋江眼框布满血丝,却不见半点疲态,他抓起酒碗,一把拽过花荣的骼膊,将另一只碗塞到他手里。
“贤弟,陪我吃几碗则个!”
不等花荣答话,宋江自顾自地将碗中浑浊的村酒一饮而尽。
花荣默不作声,端起碗,也喝了个干净。他知晓公明哥哥心中郁结,此时任何言语劝慰都显得多馀。
酒过三巡,宋江的脸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他抓着酒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花荣,压着嗓子问:“贤弟,你说————是我错了吗?”
花荣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哥哥的计策若是成了,秦总管的家眷,怕是活不成。”
“妇人之仁!”宋江猛地一拍桌子,酒水四溅,“妻妾罢了,又不是他双亲骨肉!大丈夫何患无妻?了不起,我做主将你家小妹许他为妻,权当赔罪!”
花荣手中酒盏一抖,酒水洒了一身。
空气骤然凝固。
宋江脸上的戾气瞬间消散,他伸出手,重重拍在花荣的肩上,眼神黯淡下来,嘴角一撇,竟带上了几分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贤弟莫怪,为兄也是昏了头。我心里只把秦明当做自家兄弟,清风山那三位也是,你们——都是我的亲兄弟。”
他站起身,端着一碗酒,跟跄几步,将酒液尽数泼洒在地。
“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位兄弟,是哥哥对不住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那尊瘟神过来作甚!”
两行眼泪滚滚而下,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花荣心中虽瞧不上那三人作为,见宋江哭得肝肠寸断,也不免心头一酸,起身拱手:“哥哥,小弟与哥哥心意相通,只觉哥哥比亲兄弟还亲。即便为了哥哥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莫说这些!”宋江一把挥开他的手,醉眼朦胧地摇着头,“我只盼着兄弟们都有个好出路,挣个功业,博个封妻荫子,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话音未落,他却惨笑一声,抬手指着西边梁山的方向,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他林冲有何面目说我宋江不仁不义?他自家不也是杀了王伦,才夺了梁山泊?”
宋江又抢过酒坛,给自己满满斟上一大碗,仰头灌下。
“我宋江今日为何落得这般田地?有家难回,有高堂不能尽孝,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此皆拜他林冲所赐!是他断我前程,毁我所有!”
他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将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他还有何脸面说我不仁不义?!凭甚么!”
“哥哥,你醉了!”花荣上前一步,想去夺他手里的酒坛。
“我没醉!”宋江一把将他推开,身子晃了晃,却又站得笔直,他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又点着花荣,最后指向天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心里明镜一般!”
“凭甚么他敢拿刀指着我的鼻尖教训我?我倒要陪着笑脸,听他那些大话?
”
“我思量了一路,方才省得!”
宋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可怖的平静,眼神里最后一点迷醉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寒光。
“不是他林冲有理,也不是我宋江理亏!”
“是他手里有刀,有兵,有山寨!有能与官家对抗的本钱!有决定我等生死的实力!”
他攥紧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仁义对错,都是虚的!拳头!只有拳头才是真的!!”
他狂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笑着笑着,那笑声就变成了呜咽。他缓缓蹲下身子,最后蜷缩在地上,象个迷路的孩子,嚎陶大哭。
哭声从一开始的宣泄,慢慢变得压抑,最后细不可闻,只剩下身体不住的抽动。
花荣沉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孔明孔亮两兄弟壮着胆子上前,将烂醉如泥的宋江架回房内。
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端起桌上那碗未喝完的冷酒,一饮而尽。酒很凉,一直凉到心底。
林冲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凭空响起。
“你当追随的,是李世民、是李靖、是霍去病、是刘备那般的英雄!而不是这个假仁假义、无德无才的宋江!”
花荣闭上眼,胸口一阵剧痛。
林冲忒高看我了。我花荣不过一介武夫,区区一个副知寨,怎配追随那般英雄?
我只追随宋江哥哥,是好是歹,是生是死,都认了。
秦明纵马狂奔,等靠近青州城,村舍景象触目惊心。
村庄烧成一片焦土,断壁残垣间,素白的孝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木料和纸钱混合的味道。
他勒住马,揪住一个正往门上挂白绫的老汉,嘶声问道:“这里————遭了贼?”
那老汉浑身一颤,抬头看清是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秦总管!你可算回来了!不知哪来的天杀的强人,打着你的旗号,把这一路都给洗劫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