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二十天,平阳城的秧苗绿了三层。放勋每天都去市集,看那两个老汉一起浇水,听陶工说新烧的罐卖了多少,偶尔拿起块陶片,琢磨着怎么拼得更周正。
这天傍晚,有人慌慌张张来报:“三苗杀了舜!”
内侍手里的铜刀“当啷”掉在地上,议事堂的烛火猛地跳了跳。放勋正捏着块陶泥,准备教孩童做玩具,闻言,手指顿了顿,泥在掌心慢慢攥成团。
“亲眼看见的!”报信的人满脸是汗,“三苗把舜绑在铜矿边,说要烧死他!”
人群炸开了锅,武将们纷纷拔刀:“请大首领发兵!踏平三苗!”北村那两个老汉也来了,举着锄头:“我们也去!舜大人是好人!”
放勋慢慢站起身,陶泥在他掌心捏成个歪歪扭扭的罐。他看向窗外,夕阳把城墙染成金红色,像块烧透的陶坯。“谁说要发兵?”他声音很稳,“舜带了药和陶工去,三苗不会杀他。”
“可”武将还想说什么。
“去备五十车粟米,”放勋打断他,“再选十个最好的陶工,带足柴薪,我亲自去三苗。”
夜色降临时,车队出发了。放勋坐在第一辆车上,怀里抱着那只歪罐,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声,像在数着星辰。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捏陶,说:“泥性软,你得比它更软,才能让它听话。”那时他不懂,总把泥捏得裂口子。
五
三苗的地界果然笼罩着药味。远远就看见铜矿边竖着根木杆,上面绑着个人,却不是舜。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身上插着箭,竟是三苗的首领。
舜站在木杆下,正给一个老妪喂药,见放勋来了,惊喜地迎上来:“大首领,您怎么来了?”
原来三苗内部起了乱,年轻的想打仗抢粮,首领不肯,就被绑了。舜带的草药治好了大半病人,陶工教他们做的药罐正冒着热气,香气飘得老远。
放勋跳下车,没去看木杆上的首领,先走到药罐边,揭开盖子,里面的药汤咕嘟冒泡,飘着股甘草香。“这罐做得比平阳的粗,”他笑着说,“但火力匀,不错。”
围观的三苗族人愣了愣,他们以为会来杀声震天的军队,没想到来的人竟在夸陶罐。
放勋走到木杆下,仰头对绑着的首领说:“去年你送的铜,打了百把镰刀,收了十仓稻子。”他解开绑绳,首领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碎石上,闷响一声。
“我我没管好族人。”首领声音发颤。
放勋扶起他,指腹擦过他脸上的血痕:“你看这铜矿,硬得很,却能熔成水,浇成农具。人心也一样,看着犟,其实能焐热。”他指向车队,“粟米留下,陶工教你们做储粮罐,等秋收了,我来换铜。”
三苗族人里忽然有人喊:“我们不抢了!我们学做陶罐!”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应和,声音像春潮漫过堤坝。
舜在一旁,看着放勋的背影,忽然明白“允恭克让”不是退让,是把自己变成河床,让水流得更稳。
六
回程时,车队里多了几个三苗陶工,他们怀里抱着新做的陶罐,罐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和”字。放勋坐在车上,手里转着那只从北村田埂捡的陶片,阳光透过车窗,在上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大首领,”舜轻声问,“您就不怕他们再反?”
放勋把陶片递给舜,那上面还留着他的指温:“你看这陶,烧透了,就不容易裂。人心也一样,焐透了,比铜还硬。”他看向远处的平阳城,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无数只向上托举的手。
车过历山时,放勋让停下。他走到当年舜耕地的地方,田里的稻子长势正好,田埂笔直,像用尺子量过。两个孩童在埂上追逐,手里举着陶片做的玩具,笑声脆得像新捏的陶哨。
放勋蹲下身,掬起一捧土,泥土里混着草叶的清香。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原来最软的不是泥,是能包容泥的手。
回到平阳城时,已是傍晚。市集上,北村的两个老汉正帮着三苗陶工摆摊,他们的陶罐并排放在一起,一个粗粝,一个光洁,却都透着烟火气。
放勋站在城楼下,看着夕阳把一切染成金色,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治理,不是刻在鼎上的律法,是陶土里长出的温驯,是争执中生出的退让,是像这陶罐一样,经火不裂,装得下风雨,也盛得起暖阳。
内侍递来那只歪罐,说:“窑工说,这罐虽歪,却最结实,摔了三次都没破。”
放勋接过罐子,摩挲着上面的指痕,那里已被无数人摸得光滑。他知道,这陶唐之风,就像这指痕,会被一代代人摸着,传下去,比青铜更久,比城墙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