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三月十二。
皇极殿。
卯时的天光灰蒙蒙的,像是被陈年旧布浸过,透不过巍峨的殿宇。
殿内,烛火昏黄,勉强照亮百官们一张张肃穆到近乎麻木的脸。
年,是过去了。
可压在这帝国身上的那座大山,却一分一毫都未曾挪开。
陕西大旱,河南蝗灾。
雪片般的奏报堆在御案旁,每一个字,仿佛都能拧出血来。
国库里那点刚刚靠新政攒下的千万两结余,在这些吞天巨口般的窟窿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山西,曹文诏的数万大军仍在枕戈待旦,安民厂与盔甲厂烧的银子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输往北方。
内忧如沸。
外患如悬顶之剑。
北方的草原,就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凶兽,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再次张开獠牙,撕咬大明的边境。
整个朝堂,都弥漫着一股焦灼、无力的气味。
朱由检端坐于御座之上,龙袍下的身躯纹丝不动,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百官。
他将所有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
他需要让他们感受这种深沉的黑暗,这种溺水般的绝望。
因为只有这样,当他将那缕黎明之光抛出时,他们才会爆发出最狂热的拥戴。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几位言官正要出列,为赈灾款项的监督细则再争个面红耳赤。
朱由检却抬了抬手。
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整个大殿,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了御座之上。
“昨日,山西总督曹文诏,八百里加急。”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朝堂。
山西?
曹文诏?
八百里加急?!
兵部尚书孙承宗的心脏,被这几个字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难道是那个虎墩兔憨,那个草原枭雄,按捺不住,真的挥师南下了?!
一瞬间,所有武将勋贵的血色,都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就连那些自诩镇定的文臣,也感觉一阵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
若北境此刻再起战端……
那对于这艘本就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明船而言,绝不是好事!
朱由检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只是将目光淡淡地投向了王承恩。
王承恩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那份奏疏,展开,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宣读。
“……臣曹文诏奏禀陛下:察哈尔部林丹汗,遣使至大同,言称……”
奏疏不长。
王承恩很快便念完了。
当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偌大的皇极殿,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呆立当场。
他们听见了什么?
林丹汗……
那个试图重现成吉思汗荣光,被整个大明视为心腹大患的林丹汗……
派人来……求和了?
不止求和,还要立刻派遣使臣,前来朝贡?!
甚至,献上五百匹良马,作为赔罪?!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自己熬夜议事,熬出来的幻觉!
蒙古,上一次遣使朝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是五十年前,还是六十年前?
那段历史,久远得像上个朝代的故事,在场绝大多数官员的记忆里,都只剩下模糊的尘埃。
自土木堡之后,大明与蒙古,便是血与火的世仇。
边境之上,烽火连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可现在……
那个被誉为“草原再出的雄主”的林丹汗,那个讨要岁赏的虎墩兔憨,竟然……
主动低头了!
死寂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粗重而压抑的抽气声。
这声音,像一粒火星,落入了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干柴堆!
“轰!”
整个皇极殿,炸了!
“天佑我大明!苍天有眼!天佑我大明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竟不顾仪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天威!陛下天威浩荡!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此乃旷世之功!我大明……我大明有救了!”
方才还愁云惨淡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状若疯魔,脸膛涨得通红,那种从深渊被猛然拽上云端的狂喜,让他们彻底失控。
兵部尚书孙承宗,这位历经四朝风雨的老人,身躯竟在微微发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求和”的份量!
这意味着,大明那条最漫长、最危险的北境防线,将获得宝贵的喘息之机!
这意味着,朝廷可以将无数的精力、无数的钱粮,从九边那个无底洞里解放出来!
这一出一进,何止是千万两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