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十二月二十五,紫禁城。
卯时刚至,天色未明,一种浸透骨髓的阴冷笼罩着皇城。
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宫殿的琉璃瓦,仿佛一口倒扣的巨钟,让天地间的一切都沉闷压抑。
皇极殿内,数百名官员身着厚重的朝服,在金砖上站成一片沉默的森林。
龙椅之上,年轻的天子朱由检,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在烛光中明明灭灭的脸。
山西的消息,尚未抵达天听。
但京城里的风,已经提前刮了起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那公鸭般的嗓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尖锐。
话音刚落,吏部左侍郎谢升手持象牙笏板,一步踏出。
“臣,吏部左侍郎谢升,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声色俱厉!
“臣,弹劾周王朱恭枵!”
弹劾周王几个字让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周王奉旨巡盐,本为国分忧!然其抵达运城,不思查明真相,反擅开杀戒,滥用私兵,封锁全城,软禁朝廷四品知府!”
谢升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带着一种表演出来的悲愤。
“此举致使运城内外商旅不行,物价飞涨,民怨沸腾!此乃坏我大明两百年祖宗规制之举!”
“亲王干政,国之大忌!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召回周王,明正典刑!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他话音未落,兵科给事中龚鼎孳立刻出列。
“臣,附议!”
龚鼎孳一脸痛心疾首,仿佛大明的法度被人生生撕裂。
“封城!抓人!软禁知府!此等行径,与武夫何异?与强盗何异?”
“我朝以文御武,以法理治天下,何时轮到一位亲王,用这等粗暴手段,凌驾于官府之上?”
“此风一开,国将不国!恳请陛下,严惩周王,以儆效尤!”
一时间,殿内群情激愤。
就在这片汹涌的声浪中,一个身影,缓缓从文官队列的前排走出。
礼部侍郎,钱谦益。
他不像谢升等人那般激烈,反而先对着龙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姿态无可挑剔。
“陛下圣明,天下归心。周王殿下素有贤名,此次想必定是心忧国事,急于求成。”
他的声音温润醇和,像是在为周王开脱。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脸上瞬间布满了深深的忧虑,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甚至泛起了一丝泪光。
“只是,臣听闻周王在山西的所作所为,亦是心惊胆战,夜不能寐啊。”
“查案,当依国法,循章程。如今这般酷烈手段,虽是为国,却也寒了天下士人之心,更有损皇家仁厚之名!”
“天下百姓,不知其中曲直,只会误以为是陛下授意,以为我大明要重开廷杖酷刑之风!”
“如此一来,岂不是伤了陛下爱民如子的圣名?”
好一柄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他避开了贪腐案本身,却将矛头直指皇权的名声与合法性!
钱谦益的话,瞬间引起了更多言官的共鸣。
“钱大人所言极是!此举有损圣德啊!”
“恳请陛下三思!”
一时间,弹劾周王“行事不端”、“有失亲王体面”、“辜负圣恩”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被各个衙门的官员呈了上来。
他们绝口不提盐案。
他们只攻击周王查案的程序。
只攻击他破坏了“规制”。
只攻击他玷污了“圣名”。
他们将自己,塑造成了维护“朝廷法度”和“文官体统”的忠臣,仿佛周王查的不是贪官,而是他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
龙椅之上,朱由检听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愤、或忧虑、或故作公允的脸。
没有发怒。
没有辩解。
甚至,没有一丝动容。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看着,任由这股汹涌的浪潮,一遍又一遍地涌向自己。
大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上,等待着天子的雷霆之怒,或是无奈的妥协。
然而,什么都没有。
良久。
朱由检只是淡淡地开口。
“退朝。”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重量。
群臣愕然,面面相觑,准备好的更多说辞,全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一场声势浩大的弹劾,竟像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
朱由检缓缓走下御阶,对身后一直躬身侍立,仿佛一尊影子的王承恩,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把这些废纸,都送到乾清宫去。”
“朕,要再看看。”
乾清宫内。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那堆积如山的奏本,被随意地扔在御案角落,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
朱由检的脸上,再无朝堂